第19部分(第4/5 頁)
常柔美,隨即以同樣流暢的動作起身,如同一根被壓折的柳條彈起,恢復堅韌的線條。
夕陽如同被打散的蛋黃,流淌在擦得錚亮的餐桌和地板上。喬意扭頭往窗外看,簡直是宋朝,蔓延的竹林和水梯田起伏如呼吸的頻率,若隱若現地露出遠處木質建築的屋頂。
酒店在輕井澤的山麓谷底。從東京坐新幹線到輕井澤,在車站搭乘免費巴士,駛過一片陰沉的杉樹林,車停在一條蜿蜒曲折的青石板小路前。在密林中沿著低矮的橘色的燈光走了近百米,才看到兩個穿著制服的女服務員遠遠地鞠躬,她們帶領喬意走向連排的低矮建築。
像古代書生做的一個夢,誤入一處介於人間和仙界的海市蜃樓,在這空間裡熱烈而飽滿地生活數日、數月、數年。忽然夢醒,發現自己失去了整個人生。
造夢是最昂貴的。這間酒店不僅貴,而且需要提前預訂。喬意環顧四周,大多數顧客都是成雙結對,在甜蜜而肅穆的氛圍中談論著無關痛癢的事,例如兩天前的一場雪。他的目光落到窗邊的一桌,除了他以外唯一獨自一人的食客——一個年輕女人,認真地低頭吃著一碗麵,她捕捉到他的目光,報以回視。
喬意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來不及了,那女人竟然走到他的桌前。
“您是喬意先生嗎?”
那只是個女孩兒,說著不熟練的中文,二十歲上下,身量非常嬌小,就像一個孩童的骨架拉伸到成年人的高度,穿著白色的及膝連衣裙和米白色風衣,黑色中筒襪,露出一截白膩的膝蓋。
喬意思索良久,衡量各種答案的後果,最終點點頭。
“我讀過您的書!”女孩兒的栗色瞳孔中散發出神秘而不安定的光,睫毛如飛蛾一樣上下撲閃。
喬意一向反感和讀者接觸,尤其是那些狂熱的崇拜者。瘋狂而執著的讀者是作家不小心許錯的願望。他寫的是那些不安的靈魂,於是不安的靈魂就找上了他。他們說自己如何在他的故事中找到共鳴,滔滔不絕,如泣如訴,像拽住一個願意聽自己哭訴的人。
喬意迴避著她的目光,希望她趕緊離開。她卻不知道是過於天真還是過於精明,竟然拉開椅子坐在他的對面。她開始大聲複述小說的情節,一個過時的師生戀的故事,他的處女作、成名作和代表作,殘酷的文學史只願意擷取他生命中這一截。一個清純可笑的故事,把他的其他都扔進了垃圾堆。
喬意覺得非常尷尬,煩躁地在凳子上扭動著,想岔開話題,他問她的名字。
“井上忍。”女孩兒說。她拉過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寫下自己的名字,細白柔嫩的手指像日本的陶瓷刀,像剖開魚肚一樣剖開他蒼老縱橫的手心。
喬意發覺自己老了,這樣的行為甚至沒有挑起他的慾念。他問她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女孩兒彷彿沒有聽見,繼續向前傾著身子熱切地表白,說她曾經如何迷戀他那部小說中的男主角。
喬意知道,她像所有讀者一樣,認為作者就是小說中的男主角。他又大聲問了一遍。女孩兒侷促地解釋自己小時候經歷過一次事故,右耳的聽力嚴重受損,她說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中國人。她說自己從未去過中國,對中國的想象全部來自他那部小說。
她等待著喬意繼續發問。可他不願意,不願問她險些失聰的事故,不願對她如何失去母親表示遺憾。每個人自以為獨特的生活體驗其實都何等乏味和普通。
他夾起一塊魚腩慢慢咀嚼,悄然下逐客令。
“您最近在寫新的作品嗎?”井上忍問。
“在寫一部新的小說,大部頭,沒人見過的寫法……已經寫了十年,慢工細活兒。”喬意說,他也用這個理由搪塞自己。他知道自己已多年寫不出任何東西,這對於一個作家來說是提前到來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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