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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褻瀆,彼此尊重,用不著要到求情的地步。
初八日,與秀美去上新年墳。秀美的父親在世時百無心思,惟嗜酒無剛骨,窮到把女兒都賣了,如今這女兒卻與女婿來他墳前拜掃,只覺恩怨都已解脫,千種萬種複雜的感情,到底還是止於禮,人世就明淨悠遠。是日田畈上走了許多路,溫州是地氣暖,此時已油菜花黃了。
十五日到海壇山,看廟戲。山下即甌江,一埭街密密排排都是海貨與竹木米糧雜貨的行家棧家,甌江的水平堤,直要打上店門前來。這埭街原在城牆外面,舊時這裡的城牆是在沿海壇山半腰,附近有葉水心墓,斜陽古碣,令人想南宋當年。海壇山上的廟是漁人舟師所建,所以廟門畫的不是神荼鬱壘,而是戲臺上扮的女將,珠冠雉羽,繡袍罩鎧,卻又手裡執的是一隻蕩菱船的槳。殿上供的神像,許多匾額,正中一塊是“海晏河清”。廟門內正對大殿一個戲臺,正在演戲,鑼鼓管絃與同戲臺下鼎沸的人聲,吃食攤玩具擔的吹哨叫喚,與同殿上的祭饌豐隆,香菸繚繞,恰如秦軍與項羽軍對陣,武安瓦屋皆震,可是又清越縹渺,不但那嘹亮的笛腔,連鑼鼓亦似道調,我們看了下來到半山腰,還佇立聽了一會。而在這樣的熱鬧場所,是如同西湖香市,我與秀美一個像許仙,一個像白蛇娘娘。
此後即是愛玲來。及愛玲回上海,我與秀美日常少出去,只在家門口附近走走。此地大士門有明朝宰相張散正告老還鄉,欽賜邸宅的遺址,當年事蹟,至今溫州人能說,而里巷之人說朝廷,即皆是民間的奇恣,又出後門是曲曲小巷,路邊菜園麥地,不遠處覆井出簷亮著一樹桃花,比在公園裡見的桃花更有人家之好,時令已是三月了。
三月三欄街福,五馬街百里坊皆紮起燈市,店家門前皆陳設祭桌紅氈,每隔數十步一個綵牌樓,搭臺演溫州戲,木偶戲,或單是鼓樂。還有放煙火,舞獅子。中國民間的燈市與戲,是歌舞昇平,此意雖在亂世亦不可少,見得尚有不亂者在。夜裡我與秀美去看,一派笙歌,燈市百戲裡有我這個人,就如同姜白石詞裡的:
兩桁珠簾夾路垂,千枝紅燭舞,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星河轉,月漸西,鼓聲漸遠行人散,明朝春紅小桃枝。
我今不被人識,亦還跟前有秀美,且明朝是吉祥的。看燈回來,沿河邊僻巷,人家都睡了,我與秀美在月亮地下攜手同同走,人世件件皆真,甚至不可以說誓盟。
可是懮患亦這樣的真。報上登載行政專員公署發動突擊檢查,城內分割槽挨次舉行,我當然心驚。時已陽曆四月,一日忽有個兵來門前張望一回,穿過後院去了,秀美駭得臉都黃了,立時三刻同我離開外婆家,但小南門她的妹妹家亦不可以暫時隱避,只得又奔諸暨,當晚下船離開溫州。夜半船開,夜艙裡並鋪的客人都睡著了,秀美在被內抱住我,忽然痛哭失聲道:“我心裡解不開了!”她知此去斯家,不能不顧忌,等於生生拆散夫妻。人家夫妻是尋常事,惟她艱難貴重,這樣命慳。
前次來時,從麗水坐船到溫州,一宿即達,現在上去是逆流,又值水漲灘急,舟師用櫓用篙橕了三日。晚泊一處,上去村中正在演木偶戲,露天下山勢陰黑,江流白漫漫,星光都是水氣,那木偶戲是演的觀音得道,唱詞只聽見尾腔都是“唉唉唉”的嘆息之聲。原來處州之地,宋朝方臘聚眾以叛,如同黃巾紅巾的有一種巫魘,連我聽了亦心裡解不開了。
翌日又泊一埠頭,上去倒有一條小街,見一家在剝剛從地裡拔來的蠶豆,秀美問可賣否?答不賣,只得走回來。我不免微慍,覺此地的人情澆薄。秀美卻道:“想起出門人的難,我們下次遇有過路人要些什麼時,總得辦也辦來給他們。”她是一切感觸皆歸結於做人的道理,像《詩經》的曲終奏雅,世上自然平靜。
到麗水後仍坐黃包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