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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來,誰什麼樣還是什麼樣,一切依舊。我在一篇日記——不錯,積習難改,在毀掉全部日記之後,我又開始寫日記了——裡寫道:“這幾天的鑑定使我厭惡極了。一群小資產階級臨到末路,還要互相吹捧一會兒,不害臊嗎?寧可做一個真誠的、謙遜的小資產階級,決不做那種虛偽的、妄自尊大的小資產階級,他們太不老實了。我承認,在我身上有明顯的小資情調,比如脆弱、動搖、人情味、正義感等等。但是,某些人骨子裡浸透了的市儈氣、商人氣、政客氣,我是沒有的。我也沒有那些臭架子,那種自鳴得意的驢子性格,我是能和普通工農群眾相處好的,決不會比這些人差。”
分配方案很快下來了,我班二十五人,去廣西最多,共十一人,其次是山西七人,浙江五人,諸如此類。問到我的志願,我說隨便。幾個家在江南的同學都想去浙江,問我不去行不行,我說可以。結果我被分配到了廣西。分到廣西的人先去湖南洞庭湖農場鍛鍊,鍛鍊結束後,宣佈具體地點,我是南丹縣,另一個同學是資源縣,他問我肯不肯交換,我的回答也是可以。結果我去了資源縣。我真是覺得無所謂,去哪裡都一樣。
要離開北京了,我別無留戀,只捨不得世英的親人們。在與平英通訊後,我去郭家又多了一些。第一次去,我在東屋午休,平英叫我進偏室,把一個黑色的小木盒搬到桌上,低垂頭出去了。這是世英的骨灰盒。一會兒,她帶我去洗相片。洗出的相片中,有一張我和世英在院子迴廊裡的合影,我坐著,世英站著,都是深思的神情,她指著說:“兩個思想家。”有一回,我和郭漢英在下圍棋,她從外面回來,遠遠看見我便發出歡喊聲,走到我的身邊來。沒有了世英,全家孩子中只有她和我年齡接近,比我小兩歲,彷彿因此成了最合適的接待我的人。在一封信中,她寫道:“一年前,郭世英做了林銘述的郭民英。現在呢,現在誰來做你的郭世英,又是誰去做林銘述的郭民英啊。”我從中讀出了令人心酸的善良。我希望是她,但知道不可能,在我眼中她是這樣高貴的一個女孩,我們之間有著微妙而難以逾越的距離。
因為我給平英的信,於立群對我格外熱情。她告訴我:“那天夜裡,我感到奇怪,怎麼小妹還沒有睡覺?到她房裡一看,她正在給你寫信。我看了你的信,很感動。”接著,她把我叫到她屋裡,說那天她也給我寫信了,寫了兩頁就寫不下去了,她讓我看這未完成的信和她寫給肖肖的信。世英死後不久,肖肖被送到青海當兵,情緒極為低沉,大家都為她擔著心。悲劇過去兩三個月後,於立群的情緒倒是穩定了一些。心情比較好的時候,她對我談世英的往事。他串聯回來,好幾次提出:“咱們家應該來一個革命化。”她問他學校整他的事,他把頭一仰,笑一笑,顯出輕鬆的樣子說:“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她分析死去的兩個孩子的性格,說世英是熱情奔放,民英是細膩,削蘋果皮稍有粗細厚薄不勻都會難受。她鼓勵我:“你們一定要堅持住,如果瞭解郭世英的人都死了,還有誰知道他?”
9月8日,我在離京前最後一次去郭家,他們讓廚師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給我餞行,餐桌上有我愛吃的大對蝦。四個孩子一起把我送出大門,漢英說:“這一別,恐怕很難再見面了。”建英說:“去了以後,大大地來信。”又馬上一笑,指一指平英,糾正說:“不是給我,給她大大地來信。”平英朝我點點頭。我和林銘述走在夜晚的街頭,他議論道:“這個溫情脈脈的家庭,面紗背後是外人想象不到的悲劇。”靜默了一會兒,又補充一句:“我覺得悲劇還沒有完。”他問我想不想寫小說,我說等將來吧,他說:“我是指將來,現在當然不成。十年以後吧。”我問他:“你看有希望嗎?”他小聲說:“這是遲早的事。”然而,分手時,他給我的臨別贈言卻是:“跟上時代,不要太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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