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滿庭霜(三)(第1/6 頁)
徐鶴雪嘗不出血腥的味道,只知道唇齒間溼潤而溫熱,他顫抖地收緊齒關,深墮於鐵鼓聲震,金刀血淚的噩夢之中。
“早知如此,將軍何必臥身沙場,還不如在綺繡雲京,做你的風雅文士!”
黃沙煙塵不止,血汙盔甲難幹,多的是身長數尺的男兒挽弓策馬,折戟沉沙,那樣一道魁梧的身影身中數箭,巋然立於血丘之上,悽哀大嘆。
那個人重重地倒下去,如一座高山傾塌,陷於汙濁泥淖。
無數人倒下去,血都流乾了。
乾涸的黃沙地裡,淌出一條血河來。
徐鶴雪被淹沒在那樣濃烈的紅裡,他渾身沒有一塊好皮肉,只是一具血紅的,可憎的軀殼。
無有衣冠遮掩他的殘破不堪,他只能棲身於血河,被淹沒,被消融。
“徐鶴雪。”
幻夢盡頭,又是一個炎炎夏日,湖畔綠柳如絲,那座謝春亭中立著他的老師,卻是華髮蒼蒼,衰朽風燭。
他發現自己身上仍無衣冠為蔽,只是一團血紅的霧,但他卻像曾為人時那樣,跪在老師的面前。
“你有悔嗎?”
老師問他。
可有悔當年進士及第,前途大好,風光無限之時,自甘放逐邊塞,沙場百戰,白刃血光?
他是一團血霧,一點也不成人形,可是望著他的老師,他仍無意識地顧全所有的禮節與尊敬,俯首,磕頭,回答:
“學生,不悔。”
他知道,這注定是一個令老師失望的回答,然而他抬首,卻見幻夢皆碎,亭湖盡隕。
只剩他這團霧,濃淡不清地漂浮在一片漆黑之中,不知能往何處。
“徐子凌。”
直到,有這樣一道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喚他。
徐鶴雪眼皮動了動,將要睜開眼睛,卻聽她道:“你先別睜眼,我給你擦乾淨。”
他不知他這一動又有殷紅的血液自眼瞼浸出,但聽見她的聲音,他還是順從地沒有睜眼,只任由她浸過熱水的帕子在他的眼睛,臉頰上擦拭。
倪素認真地擦拭他濃睫上乾涸的血漬,才將帕子放回水盆裡,說:“現在可以了。”
她起身出去倒水。
徐鶴雪聽見她漸遠的步履聲,後知後覺地睜開眼,滿目血紅,他幾乎不能視物。
她又回來了。
徐鶴雪抬眼,卻只能隱約看見她的一道影子。
“我扶你起來洗洗臉。”倪素將重新打來的溫水放到榻旁。
徐鶴雪此時已經沒有那麼痛了,但他渾身都處在一種知覺不夠的麻木,倚靠她的攙扶才能勉強起身。
“不必……”察覺到她伸手來幫他鞠水洗臉,徐鶴雪本能地往後避了避。
他說話的力氣也不夠。
“可你如今這樣,自己怎麼洗?”
倪素溫聲道:“徐子凌,你讓我幫你這一回。”
月光可以助他驅
散身上所沾染的汙垢飛塵,但如今正是清晨,外面雨霧如織,而倪素忙了一夜,無論她如何為他擦拭都始終不能擦乾淨他乾涸的血漬,那些都是凝固的瑩塵,只用水是擦不掉的。
幸而那枚獸珠飛出一縷浮光來,指引著她去了永安湖畔,折了好些柳枝回來,柳葉煮過的水果然有用。
倪素不給徐鶴雪反應的機會,掬了水觸控他的臉,徐鶴雪左眼的睫毛沾溼,血紅褪去了些,他不自禁地眨動眼睫,水珠滴落,他卻藉著恢復清明的左眼,看見她白皙細膩的脖頸上,一道齒痕血紅而深刻。
某些散碎而模糊的記憶回籠。
雨雪交織的夜,昏暗的居室,滾落的燭臺……
原來唇齒的溫熱,是她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