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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兒跟這位小兄弟一般大。
第二部分 5。心理醫生在嗎(20)
她還是一步不松地跟著隊伍。隊伍上坡。隊伍下坡。浩浩蕩蕩。隊伍越走越快,大娘自己跟上了,一身爛絮,一雙爛鞋都給落在了後邊跟不上她了。小兵不時回頭看看這位枯骨一架的大娘,彷彿是鼓舞她跟上來,也彷彿求她別再跟了。幾個兵都惱了,對大娘說:沒見過討飯討到部隊來的!再狗攆人咬著不放,我們可要開槍了!大娘說:八路軍不打俺鄉親。老兵說:八路軍不打好鄉親!有人這時把槍栓拉上了,刺刀也上上了。大娘這才眼巴巴地看著那細瘦的小兵跟著細瘦的隊伍從山樑上走沒了。
天黑時,西北來風。隊伍歇下來。把每條糧袋抖淨了,熬出半鍋小米粥,每人半瓢倒在各自的洋鐵罐子、搪瓷缸子裡。多半從日本兵那裡來的。還沒來得及吃,有人說,哎呀不好了,槐樹林那邊站著的不就是方才的討飯大娘?大娘卻是不過來,有一兩個兵叫她,她也不過來,她靠著一棵樹一直坐到每個戰士把粥都喝完了,才又走到那小兵身邊。小兵眼圈紅起來,抿緊嘴唇不去看大娘的臉。大娘手從懷襟裡掏出一把蔫了的槐花,對小兵說:小兄弟,拿著吧,都給你留著呢。小兵眼淚流到了脖子上。大娘說:俺家有個小子,也十四,也跟隊伍走啦。大娘說著也不看小兵的臉,淚流到脖子上。
幾天以後,隊伍打仗回來,看見那個大娘已經歪在土包上,餓死了。小兵抱起她來,有的人聽他哭聲中有〃娘……娘……〃的呻吟。
對,是這本書中的一個故事。以它命名了全書《紫槐》。
沒錯,是賀叔叔的身世。
一篇寫得好極了的小說。我得承認,我爸爸永遠寫不出如此不露聲色的殘酷;那美麗,古老而含蓄。
現在來看一看全然不同的一種背景。我爸爸生在上海租界,曾有個留洋回國的父親。有個芝蘭性格卻很少相夫教子的母親。父親是不笑的,從兩個圓圓的厚鏡片後面嫌惡地看著世界。他留給我們子孫所有的相片都是不笑的,僅是兩側鼻翼向外掀起而形成笑的影子。那神色讓你覺得你實在夠他忍受的;他所以能夠穿著三件套西裝一天天活下去是因為他對你的忍受。他在回國的第八年死去了,這樣一個人你都不必去問他的死因。所有功能都支架在一個忍受上,放棄了忍受,一切就都放棄。他死得清秀俊逸,遠比他活的時候可親。
他的遺孀的性格非常適合做寡婦,美麗、冷漠,一向很懂得和寂寞打交道而把空空蕩蕩變作一種飽滿。她和一個女傭把唯一的兒子養大,家庭的必需像伙食費一樣一天天減少。用人說:太太,沒檀香了。她就回答:那就不要點了吧。用人說:太太,少爺的袍子沒有漿怎麼就穿去學堂了?她就回答:那就不要漿了吧。她柔慢地回頭,抬眼皮,咧嘴微笑,緩慢卻持續不斷地落齒落髮。到我見到她時,她口中只有上下八顆牙齒,為了美麗的原因堅決不再落了。我看見她總是一個人在推牌九,膝上臥一隻做夢的貓。她管咂一口白開水叫〃吃茶〃,茶碗也處處打了缺口,只剩她端茶的手勢還精巧,還能讓人看到那往昔的精巧。我爸爸離開家去上大學時,他的家境已被她母親削減到最基本點。這個基本點和貧窮沒有直接關係,因為祖母死後我們發現她垛存的成匹呢料和絲絨,整套的金銀器。
第二部分 6。心理醫生在嗎(21)
我爸爸是他父母唯一的孩子。在我看來,他的父母不是不具備生養的人力和財力,是不具備生養的興致。
我爸爸從小進入基督教小學和中學。
我爸爸,每個認識他的人都不會有任何困難地向你講起他。
這樣把我爸爸和這個叫賀一騎的人並置,他們以各自的異端,天懸地殊來填補彼此內心那不可言喻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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