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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的人種。大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進化著、各自奔向自己的價值系統裡確定的完美境界。我害怕自己的眼睛裡也生出那種聰明伶俐之氣,我害怕自己的嘴巴也重複著別人從別人的書本上抄過來的語言,我害怕自己成為一本暢銷的《讀者文摘》。
二奶奶從墳墓中跳出來,手捧一面金黃的銅鏡,厚嘴唇兩側豎著兩道深刻的冷嘲紋,說:&ldo;並非我生的孫子,照照你的尊容吧!&rdo;
二奶奶衣衫裙裾翩翩,一如入殮時情景,她的實際相貌比我想像的要年輕、要漂亮;她的聲音裡透露出來的資訊說明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無邊地深刻;她的思想寬厚、凝重、富有彈力而又安詳堅固,我的思想像透明的笛膜一樣在空氣中顫抖。
我在二奶奶的銅鏡中看到了我自己。我的眼睛裡的確有聰明伶俐的家兔氣。我的嘴巴里的確在發出不是屬於我的聲音,就像二奶奶臨死前發出的聲音也不屬於她自己一樣。我的身上蓋遍了名人的印章。
我惶恐得要死。
二奶奶寬容大度地說:&ldo;孫子,回來吧!再不回來你就沒救了。我知道你不想回來,你害怕鋪天蓋地的蒼蠅,你害怕烏雲一樣的蚊蟲,你害怕cháo濕的高粱地裡無腿的爬蛇。你崇尚英雄,但仇恨王八蛋,但誰又不是&ldo;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rdo;呢?你現在站在我面前,我就聞到了你身上從城裡帶來的家兔子氣,你快跳到墨水河裡去吧。浸泡上三天三夜‐‐只怕河裡鯰魚,喝了你洗下來的臭水,頭上也要生出一對家兔子耳朵!&rdo;
二奶奶倏然進墓。高粱默然肅立,陽光cháo濕灼熱,無風。二奶奶的墳墓上雜糙繁茂,糙香撲鼻。好象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遠處傳來鋤地農民高亢的歌唱聲。
這時,圍繞著二奶奶墳墓的已經是從海南島交配回來的雜種高粱了,這時,鬱鬱蔥蔥覆蓋著高密東北鄉黑色土地的也是雜種高粱了。我反覆謳歌讚美的、紅得像血海一樣的紅高粱已被革命的洪水衝激得蕩然無存,替代它們的是這種秸矮、精粗、葉子密集、通體沾滿白色粉霜、穗子像狗尾巴一樣長的雜種高粱了。它們產量高、味道苦澀,造成了無數人便秘。那時候故鄉人除了支部書記以上的幹部外,所有的百姓都面如鏽鐵。
我痛恨雜種高粱。
雜種高粱好象永遠都不會成熟。它永遠半閉著那些灰綠色的眼睛。我站在二奶奶墳墓前,看著這些醜陋的雜種,七長八短地佔據了紅高粱的地盤。它們空有高粱的名稱,但沒有高粱挺拔的高稈;它們空有高粱的名稱,但沒有高粱輝煌的顏色。它們真正缺少的,是高粱的靈魂和風度。它們用它們晦暗不清、模稜兩可的狹長臉龐汙染著高密東北鄉純淨的空氣。
在雜種高粱的包圍中,我感到失望。
我站在雜種高粱的嚴密陣營中,思念著不復存在的瑰麗情景:八月深秋,天高氣慡,遍野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如果秋水泛濫,高粱地成了一片汪洋,暗紅色的高粱頭顱擎在渾濁的黃水裡,頑強地向蒼天呼籲。如果太陽出來,照耀浩淼大水,天地間便充斥著異常豐富、異常壯麗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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