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點念想(第1/8 頁)
他最喜歡這個時辰的宜家。
通常,銅鑼灣的上班族有午餐時分來閒逛的,此時大都已上班去,而晚間的高峰尚未到來,於是他把鞋子在床邊擺好, 安靜地躺在樣板間的羽絨床墊上,取下玳瑁眼鏡放在床頭櫃上,戴上耳塞和眼罩,十指交扣,安放在腹部,口罩上還是那個黃色笑臉。“我正感到自己的呼吸平穩了下來,微微起伏的衣衫如海浪張弛著。”
他將要睡著了。
“茫茫黑色之中,有星軌似的細微暗斑在旋轉擴散,那便是個與此不同的清涼世界。”
他是個容易失眠的人,這一點在他幼時就已經顯露出來,黑夜使他興奮, 褪黑素安眠藥都無法阻止這一點,他的父母自然為此焦慮不堪,尋醫訪藥卻都不奏效,醫生也多次論斷他生理上的指標一切正常。而當他臥在心理醫生的皮質躺椅上時,望著窗外的景緻,還是小學生的蔣山,耐人尋味地發出一聲慨嘆:人活著就是一場漫長的失眠。
他的態度一路指引他到我這裡,第一次見面時他走上講臺,拿起麥克風,揚起手,淺淺的呼吸隔著口罩均勻地在接收器上滾動,發出不合節奏的雜音。他開口了。測驗的規則和時限我們早已瞭然,他用不熟練的廣東話和熟練的英文分別說了一遍,低頻的聲腔彷彿在自言自語,或是為不存在的觀眾演一場啞劇。口罩覆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流動,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但隔著眼鏡的黑眼圈以及燙卷的亂髮還是出賣了這位年輕的研究生助教。
我也喜歡這個時候的宜家,因為我在等他。宜家的工作是古代文學專業的小徐師兄介紹給我的,他告訴我暑假可以兼職打工,用一個夏天的時間幫補家用,但沒想到上班沒幾天,就遇到他了。他週三和週四最常來,通常見到我們會客氣地點一點頭,走的時候也會將床鋪收拾整齊用手鋪平,像馴服一條河流。他一直沒有認出我,這是很自然的事,我盤起了頭髮,戴上口罩,穿著工作服,恐怕他是無論如何也認不出我的。不,即便我放下了頭髮,解開了口罩,脫光了衣服,他也是認不出我了。我站在服務檯邊,假裝應付著那些不願意支付額外運費的買家,不時偷眼看著睡著的他,看著他萬年不變的黃色口罩上的卡通笑臉,甚至對客人的態度都變好了。往日裡,我都只是窩在教室角落裡的如空氣般透明的人,於是我感謝這樣的際遇,燈帶的光芒匯聚在他四周,驅趕走一些嬉鬧亂跑的小朋友,我靜靜坐在床邊看著他,他有時是中世紀教堂裡大理石棺上的貴族浮雕,有時是水葬將軍的一葉扁舟,他是一個容器,我並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夢些什麼,但至少,我不願他醒來。
每當中學做操跑步的時候,我也會有屬於我的片刻寂靜,我會一個人留在教室裡。母親曾和班主任說過,我身體不好,不可參與劇烈運動。 我靠在窗邊向外張望,看著那些身影晃動,隨著音樂,手指也在窗玻璃上彈動。“她身體不好”, “她有毛病的”。閉上嘴,合上書,避過身,打手勢,挑眉毛,翻白眼,“一會還有事”,“我們約好了”,於是只留下我一個人。留下我一個人在教室的時候,是我瞭解大家的好時機,一個個拉開同學們的桌肚,類似於古代的刑罰,也是懺悔的方式。考卷上的分數,筆記本上的塗鴉,公仔掛飾,藏在鉛筆盒背面的情書,刻在桌角的名字縮寫,都是他們打手勢挑眉毛的謎底。散裝的衛生巾,剪報與批改意見,寫滿了她們的軟肋。我不必一下子全部掌握,我有的是時間。
幾個相熟的內地同學都對這個年輕的助教老師產生了興趣,眾所周知,中文系助教多是女研究生,難得竟有個男孩,還是內地的,大家都有些好奇。有的女生便去向其他女助教打聽,才知道原來是個復京本科,來港大讀碩士的研究生,叫蔣舟,說是跟林老師讀,研究也斯的。
還有嗎?我問。那女孩微微歪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