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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隊擁到了他家的店門前,亂紛紛地轉了幾圈停住了。他看到模模糊糊的捕快從模模糊糊的馬背上模模糊糊地跳下來。捕快們吵吵鬧鬧,好像是要故意地暴露目標一樣。吵了一陣,他們才點燃了幾根隨身帶來的火把。火光照亮了黑暗的街道和房屋,也照亮了河堤上的柳樹。他將身體緊縮起來躲到樹後。樹上的宿鳥被驚動,撲撲稜稜地飛起來。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河水,做好了跳水逃命的準備。但捕快們根本就沒留意樹上的烏亂,更沒人想到要到河堤上巡邏一番。
這時他看清了,一共有九匹馬。馬們毛色斑駁,有白有黑,有紅有黃。都是些本地出產的土種馬,模樣不俊,膘不肥,體不壯,鬃毛凌亂,鞍具破舊。有兩匹馬根本就沒有鞍具,只在馬腰上搭了一條麻袋。在火把的照耀下,馬的頭顯得又大又笨,馬的眼顯得又明又亮。捕快們舉著火把,特意地照看了店門上方懸掛的匾牌,然後便不緊不慢地敲門。
沒人來開門。
捕快們砸門。
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些捕快,根本就沒想抓他,如果真要抓,他們就不會這樣子磨蹭,他們也不會這樣耐著性子敲門。他們當中不乏翻牆越屋的高手。他的心中,生出了許多的對捕快們的好感。當然他更明白,捕快的背後,是錢大老爺,而錢大老爺的背後,是自己的女兒眉娘。
店門終於被砸開了,捕快們舉著火把,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他隨即聽到了妻子裝瘋賣傻的哭聲和笑聲,還有兩個孩子驚恐萬端的哭聲。
捕快們折騰了一陣,打著火把出來,有的嘴裡嘟噥著什麼,有的連連打著哈欠。他們在店前磨蹭一陣,便吆二喝三地上馬走了。馬蹄聲和火光穿街而過,鎮子裡恢復了寧靜。他正要下堤回家,就看到,鎮子裡的千家燈火,如同接到了一個統一的命令似的,一齊亮了。停了片刻,大街上便出現了幾十盞燈籠,匯整合一條燈火的長蛇,飛快地朝他家的方向移動。他的雙眼裡,流出來滾燙的淚水。
七
遵照著有經驗的老人的指示,在以後的幾天裡,他白天還是躲了出去,到了夜晚人腳安定之後再悄悄地溜回來。白天他躲到馬桑河對岸那一大片柳樹林子裡。那裡邊有十幾棟鄉民們烤菸用的小土屋子。他白天在那些小土屋裡睡覺,到了晚上,就過河回家。第二天早晨,用包袱包著煎餅,用葫蘆頭提著水,再回到土屋裡去。
緊靠著他藏身土屋的那幾棵大柳樹上,有十幾個喜鵲的巢穴。他躺在土炕上,吃了睡,睡了吃。起初他還不敢出屋,漸漸地就喪失了警惕。他溜到樹下,仰著臉看喜鵲吵架。一個放羊的身材高大的青年與他成了朋友。青年名字叫木犢,非常的憨厚,心眼子有點不夠用。他把自己的煎餅送給木犢吃,並且對他說了自己就是那個打死德國鐵路技師的孫丙。
二月初七日,也就是打死德國技師的第五天中午。他吃了幾張煎餅,喝了一碗涼水,躺在土炕上,聽著外邊喜鵲的喳喳聲和啄木鳥鑽樹洞的篤篤聲,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突然從河對岸傳來一聲特別尖銳的槍響。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聽到後膛快槍的聲音,與土槍土炮的聲音大不一樣。他的心裡一驚,知道大事不好了。他從炕上跳起來,抄起棗木棍子,把身體影在破舊的門板後邊,等待著他的敵人。隨即又是幾聲尖銳的槍響。槍聲還是從河對岸傳過來。他在屋子裡待不住了,便溜出門,弓著腰,翻過幾道頹敗的土牆,竄進了柳樹林子。他聽到馬桑鎮上,老婆哭,孩子叫,馬嘶、驢鳴。狗汪汪,雜亂的叫聲連成一片。看不到對岸的情景,他急中生智,將棗木棍子別在腰帶上,爬上了最高的一棵大樹。喜鵲們看到入侵者,結成群體向他發起猛烈的進攻。他掄圓棍子,一次又一次地將它們轟退。他站在一個巨大的喜鵲巢旁邊,手扶著樹杈子向對岸張望,鎮上的情景,歷歷地擺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