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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大老爺。
她的嗓音響亮而熱情,讓知縣心中感到溫暖無比。他接過帽子,戴正在頭上。一眼就看到了那婦人嘴角上生著一顆豆粒大小的黑痦子。劉樸用自己的包袱皮,擼了擼知縣大辯子上的泥水。知縣的大辮子,骯髒得如同一頭拉稀黃牛的尾巴。春生瞪著眼罵那婦人:
媽拉個巴子瞎了眼了嗎?看到老爺來了還不趕快去搬把椅子來!
知縣制止了春生的無理,並向那婦人道謝。婦人滿面赤紅,慌忙進屋去搬來一把油膩膩的椅子,放在知縣的身後。
知縣坐在椅子上,感到全身的關節,無有一處不痛疼。雙腿之間那物,冰砣子似的又涼又硬。大腿根部的皮肉,火燒火燎一樣灼痛。他的心,被自己星夜賓士、不避風霜、為民請命的行為深深地感動著。他感到自己高尚的精神如眼前朝天大鍋裡牛雜湯的氣味一樣洋溢開來,散佈在清晨的空氣裡。他的身體,似一個凍透了的大蘿蔔,突然被曬在了陽光下,表皮開始融化、腐爛,流出了粘稠的黃水。這是個極其痛苦又極其幸福的過程。知縣的眼睛裡,滲出了粘稠的眼淚,模糊了視線。他彷彿看到,自己的面前,跪著一大片高密東北鄉的鄉民,他們仰起的臉上,都掛著感恩戴德的表情。他們的嘴裡咕噥著一些淳樸簡單但卻感人至深的話語: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啊……
婦人在他們的面前放上了三個黑色的大碗,每個碗裡有一隻黑乎乎的調羹,然後又往每個大碗裡掰了一個燒餅、放了一撮芫荽末兒、一勺椒鹽。婦人的動作十分敏捷,而且根本就沒問他們要什麼不要什麼,好像她招待的是幾個十分熟悉的常客,對他們的口味瞭如指掌。知縣看著婦人圓白的大臉,心中生出了許多的溫暖之情,恍惚感到這個婦人與高密縣那位賣狗肉的女人有著密切的關係。婦人抄起長柄大勺,攪動著鍋裡的牛雜碎,牛心牛肝牛腸牛肚牛肺在鍋裡翻騰起來,美好的氣味令知縣饞涎欲滴。一勺子牛雜碎倒進了知縣眼前的大碗,然後緊跟著來了一勺子清湯。婦人一探身,將半調羹胡椒粉倒進知縣碗裡。她低聲說: 多點胡椒驅驅風寒。 知縣感動地點了點頭,捏著調羹將碗裡的東西攪動了幾下,嘴巴就自動地湊近了那黑色的碗沿,啼溜一聲,吸進了一大口。宛如一隻滾燙的老鼠在他的口裡打滾,吐出來不雅,含在嘴裡怕燙,只好一咬牙嚥了下去。知縣心酸腸熱,百感交集,鼻涕和眼淚一起湧了出來。
幾十口牛雜湯落肚後,汗水如小蟲子一樣,刺刺癢癢地從毛孔裡鑽出來。婦人的大勺子始終在鍋裡攪動著,不時地將混雜著牛雜的老湯新增到他們的碗裡,使他們的黑碗始終保持著盈滿的狀態,緊吃她緊添,慢吃她慢添。最後,知縣雙手抱拳,對婦人作了一揖,感激地說: 好了,大嫂,不添了。 婦人微笑著說: 大老爺放開吃。
吃罷牛雜燒餅湯,他感到身上有了勁兒,腿腳雖然還是痛苦,但已經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他看到在他們身後的街邊牆角,聚集了十幾個探頭探腦的百姓,不知是想看熱鬧還是因為懾於自己的頂戴而不敢過來喝湯。他吩咐春生付帳,婦人拒絕,還說大老爺肯賞光吃俺這窮漢飯,已經是對俺的抬舉,哪裡還好意思收錢。他沉吟片刻,從腰間荷包上解下一塊玉佩,道: 大嫂,盛情招待,無以為報,這個小玩意,就送給大嫂的丈夫做個紀唸吧! 那婦人面紅耳赤,似乎還要拒絕,但知縣已經把玉佩遞給春生,春生將玉佩塞進婦人手裡,說: 我們家老爺給你,你就接了吧,還客氣什麼! 婦人託著王佩張口結舌。知縣起身,大概地整理了一下儀表,便轉身向州街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身後有許多目光在盯著自己。他甚至想到,多少年後,高密知縣在這個朝天鍋旁喝牛雜湯的事兒會成為一樁美談,被人們添油加醋地傳說,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