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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過去,春天來了。溫暖的東南風吹了一夜,第二天,墨水河裡就響起了冰塊坼裂的啪格聲。垂柳樹上突然萌發了米粒大的芽苞,桃花也綻開了粉紅的骨朵兒,早來的燕子在窪地裡、河道上飛翔,成群野兔子追逐著交配,糙芽泛了綠。幾場如煙如霧的春雨過後,爺爺和父親脫掉了狗皮衣裳。高密東北鄉的黑土地上,日日夜夜騷動著萬物生長發動的聲響。
肌肉飽滿的爺爺和父親在窩棚裡呆不住了,他們遊逛在墨水河大堤上,徘徊在墨水河石橋上,肅立在奶奶和爺爺的隊員們的墳墓前。
爹,咱投八路去吧,父親說。
爺爺搖搖頭。
咱去投冷支隊?
爺爺搖搖頭。
那天上午,陽光空前明媚,天上沒有一絲雲,爺爺和父親站在奶奶墳前,一句話也沒得說。
遠遠地看到從橋東的北邊河堤上,橐橐地跑過來七匹懶散的馬,馬上騎著七個滿臉鬼氣的人,都把腦門上一塊頭髮剃光,為首的一個黑大漢,圍著右眼生一圈黑痣。他就是高密東北鄉鐵板會頭子黑眼。還在爺爺當土匪時,黑眼就聲名赫赫。那時候土匪與鐵板會是井水不犯河水,爺爺從心裡瞧不起他。二九年初冬,爺爺和黑眼在煙塵茫茫的鹽水河畔進行了一場生死格鬥,基本上沒分出勝負。
七匹馬走到奶奶墳墓前的河堤上,黑眼勒住馬韁,馬停下來,抖抖鬢,低頭去啃堤邊的枯糙。
爺爺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日本造王八匣子明亮的蓋子。
黑眼穩穩地坐在馬上,說:&ldo;是你呀,餘司令!&rdo;
爺爺的手哆嗦著,說:&ldo;是老子!&rdo;
爺爺用挑戰的目光死盯著黑眼。黑眼愚蠢地笑幾聲,從馬上跳下來,居高臨下地站在河堤上,望著奶奶的墳墓說:&ldo;死啦?&rdo;
爺爺說:&ldo;死啦!&rdo;
黑眼怒沖沖地說:&ldo;他孃的,多好的女人到了你手裡也給毀了!&rdo;
爺爺的眼睛裡噴出火來。
&ldo;當初,要是讓她跟了老子,也不會有今天!&rdo;黑眼說。
爺爺把王八匣子抽出來,對著黑眼就要摟火。
黑眼不慌不忙地說:&ldo;有本事去給她報仇啊,打死我只能算你雞腸小肚!&rdo;
愛情是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這件鬼事兒折磨死了無數的英雄好漢、淑女才媛。我根據爺爺的戀愛歷史、根據我父親的愛情狂瀾、根據我自己的蒼白的愛情沙漠,總結出一條只適合我們一家三代愛情的鋼鐵規律:構成狂熱的愛情的第一要素是錐心的痛苦,被刺穿的心臟淅淅瀝瀝地滴嗒著松膠般的液體,因愛情痛苦而付出的鮮血從胃裡流出來,流經小腸、大腸,變成柏油般的大便排出體外;構成殘酷的愛情的第二要素是無情地批判,互愛著的雙方都恨不得活剝掉對方的皮,生理的皮和心理的皮,精神的皮和物質的皮,剝出血管、肌肉、蠢蠢欲動的內臟,黑色的或者紅色的心,然後雙方都把心向對方擲去,兩顆心在空中碰撞粉碎;構成冰涼的愛情的第三要素是持久的沉默,寒冷的感情把戀愛者凍成了冰棒,先在寒風中凍,又在雪地裡凍,又扔進冰河裡凍,最後放在現代文明的冰櫃裡凍,掛在冷藏豬肉黃花魚的冷藏室裡凍。所以真正的戀愛者都面如白霜,體溫二十五度,只會打啞巴鼓,根本不會說話,他們不是不想說話,而是已經不會說話,別人以為他們裝啞巴。
所以,狂熱的、殘酷的、冰涼的愛情=胃出血十活剝皮十裝啞巴。如此迴圈往復,以至不息。
愛情的過程是把鮮血變成柏油色大便的過程,愛情的表現是兩個血肉模糊的人躺在一起,愛情的結局是兩根圓睜著灰白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