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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朗誦胡風的詩句。他記得她總來廣場看他,周圍是人聲和音響的巨大聲浪,彷彿要把天地震碎。趁諸神恍惚,他們偷竊溫存,私訂終身。他還記得黃昏的公園裡傳來鮑勃·迪倫吟唱的《地下鄉愁藍調》。
“You don't need a weatherman to know which way the wind blows(你不需要一個天氣預報員來告訴你風往那邊吹)。”在如同被猛烈晃動過的雞尾酒一樣混沌的記憶裡,只有這句歌詞刻骨銘心。
所有人都知道風往哪邊吹,吹向失敗。
他沒來得及向她道別,就開始了逃亡之路。騎腳踏車到火車站——太疲憊了,幾乎一邊騎一邊睡。他買了一張到南方家鄉的火車票。火車剛剛開動,他就意識到自己不能回家,於是在中間的某站就下了車。坐了一天一夜的船,上岸之後,隨機買了一張公共汽車票,到了一座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小城市。
他在那個陌生的小城市待了幾個月。風聲平息後繼續南下,去了南部沿海城市的廣播電臺,當了電臺主持。
第四章
有大聲談笑的聲音靠近,似乎是幾個喝醉的日本人正打算進入這黑暗的溫泉。嘈雜聲把喬意從沉溺的回憶中叫醒,他每一個毛孔都在警覺。那群人在門外議論了一會兒,打消了主意,木屐的嗒嗒聲終於遠去了。
“真沒想到就這樣結束了。”井上忍說。
喬意再次被她輕鬆的語調刺痛了。聽故事的人永遠是最無情的。聽故事的人不會知道,那個夏天是如何沉重地壓在他的生活、寫作、性格上,讓他至今都時常恍惚恐懼,無法坦然與人交流。不,這些她都無法完全理解。
那麼他為什麼還要講給這個陌生人聽?難道純粹為了用自己離奇的經歷去討好她?不,他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終於能夠用第一人稱敘述那個故事,而不是躲在幕後。他必須將不想回憶的那些事重述,為忘記的人賦予語言,把走過的那條路再走一遍,才能從沉重的記憶中逃離出來。
“不,還沒有結束。”喬意說。
大半年之後的初春,他與她重逢了。在一條狹窄得不得不快速透過的街道上,他們相向而行。幾乎同時,他們毫不掩飾地盯著彼此短時間內發生劇烈變化的臉。
“你還好嗎?”他聽到她問自己。
在滿街嘈嘈切切的粵語裡,她略帶北方口音的問候非常清新。
“我很好。”他說,“我在電臺工作。”怕她不相信似的,又匆忙補充了一句。
“我聽說了。”她說。
她是千山萬水地來找他的。越來越擁擠的人流容不得他們繼續猶豫,兩人如果沿著原來的方向前進,就可以拋開一切過去。但是他們都沒有選擇前進,也沒有轉身,而是一起擠出了人群。
他請她在茶餐廳吃飯。時間尚早,沒有其他食客,只有幾個無事的服務員好奇地看著他們。南方的初春已經很熱了,她脫掉外套,露出粉白色的絲織背心和長裙,然後用手腕上繫著的絲帶把頭髮綁住。
他看著她,喉嚨彷彿被堵住。這半年過得像十年,他曾幻想過無數種和她重逢時的訴衷腸,她卻在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時出現。
她先開口,講學校發生的變化,校園好像一夜之間有了許多看不見的窟窿,青春與生命就從這些窟窿裡流出,那極聰明驕傲的課代表也不知所終了。一瞬間,他們兩人都有點兒慚愧:他們還活著、交談、發出笑聲。
“你瘦了很多。”他悄然轉移話題,她從一輪滿月瘦成了伶仃的月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兩人再無話。
晚飯吃完了卻依然日光煌煌,無處可去。他們牽手走在街上,沉浸在苦澀的甜蜜中,同時也有些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