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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是一日早晨我在松原町散步,轉彎角里迎面開來一輛汽車,我避過路邊,那開車的西洋婦人對我一笑。因為年青,因為是在早晨,只覺她的人非常美,可比我為黃泥牆頭一盆單瓣粉紅的芷草花而停步了,也不知是耶芷草花美,也不知是那風日美,也不知是我自己的好情懷。
我原來是懮患之身,每與池田出行,在火車裡、在酒宴終席,他會入睡,我總耿耿清醒,比得過高僧的修行不眠,數十年脅不著席。而我的清醒又是這樣柔弱的。宋儒有戒昏沈、戒掉舉的話,我先不喜做什麼工夫,焉知一個人生於天下的懮患,自然就是這樣的,君毅前時寫信教我要收斂,我總算也不負良友的規勸了。
但我不是理睬甚麼宋儒。我寧是喜愛能樂裡演的義經出亡至渡頭一出。義經於源平戰爭中,勳略蓋天地,徒以不得於其兄賴朝,日本人至今衷之,而戲裡錦衣佩劍,以小孩扮,為他的柔弱清和。我看得要流淚,然而這是真的。
三
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時起來,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還關著門,路上清清的,只有一個送牛奶的騎單車走過,又一個收拉圾的推著車子走過,我心裡都對之敬重。路燈還是煌煌的,燈柱下釘有小小一塊牌,寫道、「電是國之寶,晝間請關熄。」我讀了不知如何有一種太平時世的感覺。我就一路把燈關熄過去,大約也關熄了四五十盞,我成了熄燈行者了。
回來在觀音像前點香。觀音於我或者只是陌路之人,便相識亦不過如同朋友,而我因是中國文明裡出身,也許還有比她高的地方,可是我亦仍舊拜拜。觀音的本色是法華經裡的,但來到中國,她就成了另有一種人情世故的好。可比是我現在對著愛珍,即是對著天下人。
隨後吃過早飯,我伸紙提筆待要寫些什麼,卻睨見愛珍收拾好了廚下,在倒茶吃,我道、「啊喲唻,我的老婆好能乾,自己會得倒茶吃!」愛珍笑罵道、「十三點!」
我就索性不寫文章,只顧看愛珍。我說愛珍是插雉雞毛的強盜婆,愛珍道、「那麼你不去叫小周來?」我說小周大約是彼時就到朝鮮戰場當看護婦去了。她不會來見我,如同我不會再去找一枝,是因為尊重。愛珍又問我不找愛玲回來?我答不找她。愛珍道、「也許愛玲來找你呢?」我說她必不找我的。愛珍笑道:「可見做你老婆的個個都是紅眼睛,綠眉毛,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個會蠻來的,總不單單我是強盜婆。」
焉知新近收到愛玲寫來的一張明信片,是由池田轉來的,信裡並無別話,連上下款亦不署。只寫、
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請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國的地址與姓名)。
當時我接信在手裡,認那筆跡,幾乎不信真是她寫的。她曉得池田的住址,是前年池田去香港時留下的。那次池田行前,我擱在心裡許多天,到底只說得一句、「你到香港可以去看看張愛玲。」此外我也無信,也無話。而池田去了回來,我亦不問,他亦總不提起。又過了數月,我才淡然的問了一聲,他說沒有見到。我也知道愛玲不會見他。她今信裡說的兩本書,是我以前在中華日報與大楚報的社論集。
我把信給愛珍看了,愛珍先頭一呆,但隨即替我歡喜,她一向只把我當作是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歡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催我寫回信,催了幾遍,我寫了,附在信裡還有我新近的照相。我信裡寫道……
愛玲:
「戰難和亦不易」與「文明的傳統」二書手邊沒有,惟「今生今世」大約於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後寄與你。今生今世是來日本後所寫。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歲月」與「赤地之戀」來比並著又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