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部分(第3/4 頁)
思想服務的,她亦收存,雖然她也不聽,也不答,也不作參考。我是人家讚揚我不得當,只覺不舒服,責難我不得當,亦只咄得一聲“無聊”,但他若是誠懇的,我雖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這份心意。愛玲卻不然。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高興。”勸告她責難她得不對,則她也許生氣,但亦往往只是詫異。他們說好說壞沒有說著了她,倒反給她如此分明地看見了他們本人。她每與姑姑與炎櫻,或與我說起,便笑罵,只覺又是無奈,又是開心好玩。是這樣的形相,即不論他們當中雖有心意誠懇的,她亦一概不同情。愛玲論人,總是把聰明放在第一,與《大學》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誠其意之先,正好偶合。
又我與她正在用我們自己的言語要說明一件事,她卻會即刻想到一句文藝腔,脫口而出,注曰,這是時人的,兩人都笑起來,她這人就有這樣壞,連她身為女子,亦會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蘇州雲巖寺客堂掛有印光法師寫的字,是:“極樂世界,無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蘇青去遊,見了很氣,愛玲卻絲毫沒有反感。
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漢民族的壯闊無私,活潑喜樂,中華民國到底可以從時代的巫魘走了出來的。愛玲是吉人,毀滅輪不到她,終不會遭災落難。
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臺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輝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我與她說時局要翻,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她道:“這口燥唇乾好像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這個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裡藏藏好。”不但是為相守,亦是為疼惜不已。隨即她進房裡給我倒茶,她拿茶出來走到房門邊,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側,喜氣洋洋的看著我的臉,眼睛裡都是笑。我說:“啊,你這一下姿勢真是豔!”她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你感激,但難得你滿足。”她在身旁等我吃完茶,又收杯進去,看她心裡還是喜之不盡,此則真是“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了,雖然她剛才並沒有留心到這兩句。
九
一日午後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走走。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我說好看,她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還有我愛看她穿那雙繡花鞋子,是她去靜安寺廟會買得的,鞋頭連鞋幫繡有雙鳳,穿在她腳上,線條非常柔和。她知我歡喜,我每從南京回來,在房裡她總穿這雙鞋。
有時晚飯後燈下兩人好玩,捱得很近,臉對臉看著。她的臉好像一朵開得滿滿的花,又好像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愛玲做不來微笑,要就是這樣無保留的開心,眼睛裡都是滿滿的笑意。我當然亦滿心裡歡喜,但因為她是這樣美的,我就變得只是正經起來。我撫她的臉,說道:“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她笑起來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這樣的臉好不怕人。”她因說《水滸傳》裡有寫宋江見玄女,我《水滸傳》看過無數遍,惟有這種地方偏記不得,央她唸了,卻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個字,我一聽當下默住,竟離開了剛才說話的主題,卻要到翌日,我才與她說:“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聽在心裡,央她又唸了一遍。
還有一次也是,我想要形容愛玲行坐走路,總口齒艱澀,她就代我說了,她道:“《金瓶梅》裡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我覺淹然兩字真是好,愛玲說來聽聽,愛玲道:“有人雖遇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場糊塗。”又問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呢?她道:“你像一個小鹿在溪裡吃水。”
我問愛玲,她答說還沒有過何種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寫的,惟要存在心裡過一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