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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槐樹,大概魯迅小說的意境要大打折扣。這次去北京,逛了不少老胡同,青瓦青澀,槐影蔽日,衚衕悠長,在哪棵槐樹下,魯迅賞過碑帖、寫過文呢?
有的人,愛把樹附會成某種精神圖騰。豐子愷愛柳樹,因為所有的樹都朝天而生,只有柳葉是下垂的。他喜其“謙卑不忘本”。再說他又是畫家,柳樹色彩明豔,姿態婀娜,很入畫。列賓愛花楸樹應該是同理有的樹,浸潤了回憶的香氣。汪曾祺最戀戀的,應該是小花園裡,那棵龍爪槐吧。這棵樹是他童年的樂土。常常抓了個鴨肫幹就爬上樹讀小說、看野史,這棵槐樹長得姿態流麗,遒曲適度,正好契合他的身體大小。樹植在小山坡上,有海拔優勢。汪借它可以偷窺毗鄰的尼姑庵,看禿頭小尼姑打水、唸經、做日課什麼的。那篇《受戒》是不是在“樹上的歲月”裡,就開始孕育了呢?
梁實秋寫到過梨樹,那是植在他家老宅子裡的,花開時一片富麗,可是抗戰結束被砍掉了,大亂之後,人心惶惶,風聲鶴唳,戰戰兢兢。“梨”同“離”,大家一聽就怕。可見做樹也不是很安全的事,尤其是頂著個不祥的名號。但是也有很勇敢的樹,大江健三郎最喜歡在小說裡設定的意象,就是樹,樹對他而言,是承重的力量,是承上啟下的生命,是無畏的熱情,他老婆就叫“由加利”,呵呵,由加利是一種熱帶樹,不值錢,也不名貴,但是抗震,常用作枕木。看大江寫他們夫妻撫養弱智兒子的書,就覺得這對夫妻真有點枕木的韌性。
比較青春期的樹,是櫻花。四月的櫻花,顏色像初雪。櫻花是巖井俊二電影中常用的抒情道具——正如我們所知,這是一種開起來不留餘地的花,生得熱烈,死得壯烈,在日語裡,櫻花的寓意就是“殉青春”。而巖井俊二呢,正是個有著“青春期鄉愁”,執迷於成長題材的導演。生來老相的是榕樹,樹皮疙瘩流秋,枝葉上垂髯縷縷,生長期長,成材緩慢,是很韜晦的樹。“榕樹下”是個網站的名字,據說在他們的辦公室裡,真的有一棵假樹。哈哈,努力壯大,事業長青,這個佈景是很積極的隱喻和暗示。
很深情的樹是交讓,日本民歌裡唱“在樹葉都變紅的時候,我才會忘記你”,這種樹是長綠小喬木,也就是長情、不變心,可是私心裡,好像還是偏愛會變色的樹,比如銀杏和楓樹。秋來之際,斑斕的層林盡染。沒辦法,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是愛壞蛋甚於愛悶蛋。比較敏感脆弱的樹,玉蘭,開的時候固然明麗宜人,經雨則狼藉滿地,不堪收拾。心境灰頹時看它尤為喪氣。張愛玲說“沒見過那麼邋遢的花”。堅強的樹,是松柏吧,別說是經雨,就是經霜經雪經雷擊,它們永遠是青翠挺拔傲然的樣子。可是我真討厭它們那副喜怒不驚的泰然,神經遲鈍的樹。
樹可以是你的妻子,比如林逋的“梅妻鶴子”,樹也可以是你的孩子,夏多布里昂,一生酷愛植樹,他悉心地照料它們,除蟲,施肥,修剪枝葉。他給每棵樹都起了名字和暱稱,把它們當作自己的血脈支流,“死在它們身邊,我就瞑目了”。樹還可以是朋友。《芒果街的小屋》裡那個女孩,最好的朋友,就是窗外的四棵瘦樹,她每晚都對它們喃喃述說心事,樹明白她的寂寞,我也明白。拉丁移民區屬於貧民地帶,所以種的樹,都是市政淘汰下來的劣質品種,這本書的很多旮旯裡,其實都是“處處潛辛酸”的。這個小女孩想:我要向這棵樹學習,雖然低賤,也要拼命地默默長大,自救救人。這是一棵希望之樹。
林懷民很像一棵活得很認真的樹。他的舞蹈裡,有的是不竭的細節,如果把一場演出比作是一棵參天大樹的話,他通常讓我們看到的,卻是枝枝葉葉細碎的搖曳。“滿天的枝葉正是樂趣所在,日常生活的一點一滴,都是智慧的結晶。一段家常的對話,一片雲,一個匆匆的背影,一首歌,蘊藏著某截時間裡最珍貴的記憶,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