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貫注地描寫一片美麗的雪景或一個春夜的情景,而完全忘掉故事或佈局。新聞家和政治家的自傳常常充滿著過去事蹟的回憶,而文人的自傳則應該用大部分的篇幅去追憶一個歡樂之夜或與友人同遊某山谷的情景。由這種意義上說來,我覺得祁卜林和吉斯透頓的自傳很使人失望。他們一生中的重要軼事為什麼看做那麼不重要,而不重要的軼事卻又看做那麼重要呢?人,人,到底是人,而完全沒有提到花鳥和山川!
中國文人的回憶錄以及書信在這方面是兩樣的。重要的事情是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談到在湖上度過一夜的情形,或在自傳裡描寫一個歡樂無比的日子,以及度過這麼一天的情景。中國作家,至少一部分作家,尤其喜歡在文字中回憶他們的婚姻生活。關於這種著作,冒闢疆的《影梅庵憶語》,沈三白的《浮生六記》,和蔣坦的《秋鐙瑣憶》是最佳的例子。前二書是兩個男人在他們的妻死後寫的,而後一書則是一個年老的作家在他的妻還活著的時候寫的。(此外還有一些別的著作。例如,李笠翁也寫過兩篇關於他的兩妾的文章,這兩妾都善唱歌,是他親自訓練起來的。)我們現在要先由《秋鐙瑣憶》(主人公是作者之妻秋芙)中摘錄幾段出來,然後由《浮生六記》(主人公是芸)中摘錄幾段。這兩個女人都具有適當的脾性,雖則她們並不是特別受過高深教育的人,也不是優秀的詩人。這沒有關係。沒有一個人應該以寫不朽的詩歌為目的;一個人學會寫詩,其目的應該僅在描寫一個有意義的時刻,描寫一種私人的心
情,或增加享受大自然的樂趣。
(甲)秋芙
秋芙每謂餘雲:“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
秋月正佳,秋芙命雛鬟負琴,放舟兩湖荷芰之間。時餘自西溪歸,及門,秋芙先出,因買“瓜皮”跡之。相遇於蘇堤第二橋下,秋芙方鼓琴作《漢宮秋怨》曲。餘為披襟而聽。斯時四山沉煙,星月在水,錚鏦雜鳴,不知天風聲環珮聲也。琴聲未終,船已移近漪園南岸矣。因叩白雲庵門,庵尼故相識也。坐次,採池中新蓮,制羹以進。色香清冽,足沁腸腑,其視世味腥羶,何止薰蕕之別。回船至段家橋,登岸,施行簟於地,坐話良久。聞城中塵囂聲,如蠅營營,殊聒人耳。……其時星斗漸稀,湖氣橫白。聽城頭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攜琴划船而去。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蔭,廕庇簾幕;秋來風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一日,餘戲題斷句葉上雲:
“是誰多事種芭蕉?
早也瀟瀟!
晚也瀟瀟!”
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雲:
“是君心緒太無聊!
種了芭蕉,
又怨芭蕉!”
字畫柔媚,此秋芙戲筆也。然餘於此,悟人正復不淺。
夜來聞風雨聲,枕簟漸有涼意。秋芙方卸晚妝,餘坐案旁,制《百花圖記》未半。聞黃葉數聲,吹墮窗下,秋芙顧鏡吟曰:
“昨日勝今日,
今年老去年。”
餘憮然雲:“生年不滿百,安能為他人拭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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