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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足地長嘆一聲,然後,像一堵牆似地,倒在棺材裡。這就是孫丙能把死人唱活的故事。孫丙不但能把死人唱活,還能把活人唱死。被他唱活的死人只有秦老太太一個,被這雜種唱死了的活人那可就如天上的星星不計其數了…… 宋三邊說著邊把身體探過來,從鍋沿上抓了一塊牛肉,滿臉都是無恥的嬉笑, 您老人家這炸牛肉裡有一股特殊的香氣‐‐
宋三一語未了,咱家就看到這個雜種的身子往上一挺,腦袋上砰然開了一朵花,然後就一頭扎進了熱浪翻騰的油鍋裡。與咱家的眼睛看到這些景象的同時,咱家的耳朵裡也聽到了一聲尖厲的巨響,隨即咱家的鼻子嗅到了漂浮在香油煮檀木的香氣裡的硝煙氣味。咱家馬上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有人在暗中打黑槍。黑槍的目標當然是咱家,饞嘴的宋三當了咱家的替死鬼。
一
只見從縣衙西南側的胭脂巷裡,湧出了一群身穿五顏六色服裝,臉色青紅皂白、身材七長八短的人。打頭的一個,用官粉塗了一個小白臉,用胭脂抹了一個大紅嘴,模樣像個吊死鬼。他上身穿一件長過了膝蓋的紅綢子夾襖(十有八九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裸著兩條烏油油的黑腿,赤著兩隻大腳,肩上扛著一隻猴子,手裡提著一面銅鑼,蹦蹦跳跳地過來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叫花子隊裡的侯小七。侯小七敲三聲銅鑼:鏜‐‐鏜‐‐鏜‐‐然後就高唱一句貓腔:
叫花子過節窮歡樂啊~~
他的嗓子是真正的油腔滑調,具有獨特的韻味,讓人聽罷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接著他的唱腔的尾巴,那些叫花子們,便齊聲學起了貓叫:
咪嗚~~咪嗚~~咪嗚~~
然後就有幾個年輕的小叫花子用嘴巴摹仿著貓胡的曲調,奏出了貓腔的過門:
離格龍格離格龍格龍~~
過門奏罷,俺感到喉嚨發癢,但今天俺實在是沒有心思唱戲。俺沒有心思唱戲,但侯小七有心思唱戲。世上的人不管是為官的還是為民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憂愁,惟有這叫花子不知憂愁,那侯小七唱道:
頭穿靶子腳戴帽,聽俺唱段顛倒調~~咪嗚咪嗚~~兒娶媳婦娘穿孝,縣太爺走路咱坐轎~~咪嗚咪嗚~~老鼠追貓滿街跑,六月裡三伏雪花飄~~咪嗚咪嗚~~
俺心中迷糊了片刻,馬上就想起來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每年的八月十四這一天,是高密縣的叫花子節。這一天全縣的叫花子要在縣衙前的大街上遊行三個來回,第一個來回高唱貓腔;第二個來回耍把戲;第三個來回,叫花子們把紮在腰間的大口袋解下來,先是在大街的南邊,然後轉到大街的北邊,將那些站在門口的老婆婆小媳婦用瓢端著的糧食、用碗盛著的米麵分門別類地裝起來。每年的這一天,他們到了俺家的門口時,俺總是將一竹筒子油膩膩的銅錢,嘩啦一聲倒進一個小叫花子端著的破瓢裡,而那個猴精作怪的小叫花子必定會放開喉嚨喊一嗓子:謝乾娘賞錢!每逢此時,全部的叫花子都會把眼光投過來。知道這些東西心裡饞俺,俺就故意地歪頭抿嘴對著他們笑,俺就故意地把眼神兒往他們群裡飛,引逗得這些猢猻們弄景作怪,連連地翻騰起空心跟斗,跟隨在他們身後的孩子們和路邊的看客嗷嗷怪叫,大聲喝彩。俺的丈夫小甲,比過節的叫花子還要歡樂。一大清早就起來,豬也不殺了,狗也不宰了,跟在叫花子的隊伍後邊,手舞足蹈,一會兒跟著人家唱,一會兒跟著人家學貓叫。唱貓腔俺家小甲不在行,但學起貓叫來,那可是有腔有調。俺小甲學貓叫,一會兒像公貓,一會兒像母貓,一會兒像公貓叫母貓,一會兒像母貓叫小貓,一會兒又像那走散了的小貓叫母貓,聽得人鼻子發酸淚汪汪,好似那孤兒想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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