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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嚮往著的、永遠會嚮往著的人的極境和美的極境。
但是我被雜種高粱包圍著,它們蛇一樣的葉片纏繞著我的身體,它們遍體流通的暗綠色毒素毒害著我的思想,我在難以擺脫的羈絆中氣喘吁吁,我為擺脫不了這種痛苦而沉浸到悲哀的絕底。
這時,一個蒼涼的聲音從莽莽的大地深處傳來,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我爺爺的聲音,又像我父親的聲音,也像羅漢大爺的聲音,也像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嘹唳的歌喉。我的整個家族的亡靈,對我發出了指示迷津的啟示:
可憐的、孱弱的、猜忌的、偏執的、被毒酒迷幻了靈魂的孩子,你到墨水河裡去浸泡三天三夜‐‐記住,一天也不能多,一天也不能少,洗淨了你的肉體和靈魂,你就回到你的世界裡去。在白馬山之陽,墨水河之陰,還有一株純種的紅高粱,你要不惜一切努力找到它。你高舉著它去闖蕩你的荊榛叢生、虎狼橫行的世界,它是你的護身符,也是我們家族的光榮的圖騰和我們高密東北鄉傳統精神的象徵!
身體高大但骨肉疏鬆的渤海民工團&ldo;鋼鐵第三連&rdo;指導員命令兩個青年夫子把父親捆在一棵大桑樹上,這是1984年初冬,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天亮後,父親看到桑樹被飢餓的人們剝成了幾乎裸體。兩個青年夫子一個叫劉長水,另一個叫田生谷,都是高密東北鄉人,父親看著他們眼熟,但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們兩位對餘豆官這個土匪種卻很熟悉。父親雖然比不上爺爺大名赫赫,但也算得上東北鄉的傳奇人物。聽到指導員的命令後,兩位夫子臉上在黎明前的晦色裡露出了一些朦朧的難色,手下的事兒幹得不太迅速。指導員拍著盒子槍的木匣,啞著嗓子訓斥他們:&ldo;磨蹭什麼?動老鄉觀唸了?快捆,捆結實!&rdo;
指導員說話帶著濃重的萊、海陽口音,他身體有病,哈著腰,經常咳嗽、吐痰。父親在晨光中發現了他牙齒的閃光。
兩個民夫一左一右緊著繩子,把父親的身體與桑樹捆在一起。他狡猾地鼓足著力氣,抵抗著繩索的侵入,為的是鬆氣時繩子鬆弛些。清冷的空氣使繩索僵硬,索上的細刺像針尖一樣刺激著他的面板,他感覺到自己的面板熱度很高,頭眩暈,鼻子脹得厲害。
捆綁完畢,兩個夫子退到一邊去。指導員不信任地斜了他們一眼,走上前來,檢查捆綁的質量。父親趕忙挺胸鼓腹,讓繩與肉緊密咬合。指導員用殘手上的兩個相依為命的指頭往繩與肉之間插,插得父親肋骨奇痛。插不進去,說明捆得緊,綁得牢,捆綁質量很高。他滿意地對兩個青年夫子哼了一聲。他恨恨地對父親說:&ldo;小王八羔子,看你還怎麼跑!&rdo;父親聽到指導員說話時肺裡有重濁的雜音,還嗅到了他牙齦發炎的味道,父親心裡升騰起了矇騙得逞的愉快,只要一鬆氣,繩子與肉皮之間就有了間隙。
天有些白亮了,離桑樹一百米的民夫連宿營地裡,傳來毛驢廝咬的聲音,寒氣逼人,驢聲顯得暖烘烘熱呼呼,驢聲裡有驢的胃裡泛上來的糙料味道。一個黑瘦的人從那邊走來。父親認出了他是連長,看到了他披著的那領日本鬼子軍大衣。
&ldo;抓回來了?&rdo;連長問。
&ldo;抓回來了,&rdo;指導員說,&ldo;這兔崽子,腿下好生利索,要不是我打瘸了他的腿,非跑了不可!&rdo;
父親突然又感覺到腿肚子上槍傷的疼痛,不是指導員提起這痛疼不明顯,他慶幸子彈未傷著腿骨,暄肉傷,好得快,傷了骨頭可就毀了。
連長湊上來漆黑髮亮的生鐵臉,用兩隻細細的冷眼盯著父親看一陣,然後,猛揮起鋼硬的巴掌,扇了父親的鼻子。&ldo;混蛋!&rdo;連長說,&ldo;非斃了你個狗雜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