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灣子裡的水綠如翡翠,沒有一絲皺處,那幾株白色睡蓮安詳鎮定,幾點露珠凝在緊貼水面的蓮葉上,像珍珠般圓潤。
&ldo;一塊現大洋,誰下?&rdo;
仍然沒人吱聲。
灣子裡泛上來一股腥氣,灣邊的水糙上,一攤紫血被高粱地後散she的紅光映照,顯得非常惡濁。日頭從高粱地裡冒出來,上寬下窄,像一個盛高粱的囤子形狀:上白下綠,汩汩漓漓像燒得半爛不爛的鋼鐵。貼著與地平線同等意義的高粱平線,有一道烏黑的線狀雲輻she出極遠,其規整的程度令人疑心重重。灣子裡的水金光閃爍,白色睡蓮挺立在金光中,更不似凡間俗物。
&ldo;誰下去撈?一塊現大洋!&rdo;五猴子大聲喊。
‐‐我們村那個年已九十四歲的老太太對我說:&ldo;親娘人家!誰敢下去撈?滿灣子麻風血,下去一個爛一個,下去兩個爛一雙,管多少錢也沒人敢下……都是你奶奶和你爺爺做的孽吶!&rdo;這老太婆竟把責任推到我爺爺和我奶奶身上,我挺不高興,可是面對九十四歲老人的陶罐般悠久的頭顱,我只能淡然一笑。
&ldo;都不下去?都他孃的不敢下去,那就讓他爺兒倆在水裡先涼快著吧!老劉,劉羅漢,你是他家的長工頭子,去縣裡找曹二鞋底報案吧!&rdo;
劉羅漢大爺糙糙吃了一點飯,從酒缸裡舀了半瓢酒,咕咕咚咚灌下去。他拉出一匹黑騾子,在騾子背上捆了一條麻袋,摟著騾子脖子,他爬上了騾子背,沿著一挺往西的道路直奔縣城。
羅漢大爺那天早晨面色嚴肅,看不出是怨是怒。老東家少東家雙雙遭殺是他最先發覺。夜裡那把火燒得他心中犯疑,清晨即起,想去探探究竟,忽見西院門大開,心裡有些奇怪,進院即見一攤血,進屋又見更多血。他嚇呆了,但在呆立中他也明白了殺人與放火是一場戲。
羅漢大爺和夥計們知道少東家麻風病,輕易不願過院來,過院來必先喝幾口酒往身上噴噴。羅漢大爺說高粱酒能消千種病毒。單扁郎娶親村裡沒人肯來幫忙,是羅漢大爺和另一個老夥計把我奶奶攙下花轎。羅漢大爺挽著我奶奶的胳膊,側目看到我奶奶那兩隻嬌秀金蓮,那一段肥藕般的手腕,嗟嘆不已。單家父子遭殺,羅漢大爺在強烈的驚訝中,腦袋裡不斷地閃現出我奶奶的瘦腳肥腕。看過那些血,他不知該痛苦還是該歡呼。
羅漢大爺不斷地拍打騾臀,恨不得讓黑騾插翅往城裡飛。他知道後邊還有精彩節目,明天上午,那個如花似玉的小媳婦就要騎驢歸來。單家的偌大家產,將落誰人之手?羅漢大爺想,就只好由曹縣長發落了。曹夢九牧高密三年,已被人稱為&ldo;曹青天&rdo;,風傳他斷案如神,雷厲風行,正大光明,六親不認,殺人不眨眼。羅漢大爺又拍了黑騾一掌。
黑騾的腚閃閃發光,它在西通縣城的土路上飛跑,騾體一躥躥地上前,前腿蜷曲時,後腿伸直蹬地;後腿蜷曲時,前腿繃直。聯貫起來,四個蹄子擂鼓般打著地,節奏分明過度,看去竟似雜亂無章。在閃閃爍爍的騾蹄鐵下,一簇簇塵土遍地開花。日頭東南晌過,羅漢大爺騎騾趕到膠濟鐵路。大黑騾不肯過鐵路,羅漢大爺跳下騾背,死勁牽拽,騾子倔強地後退。羅漢大爺終究不是騾子的對手,坐下,氣喘吁吁地想主意。兩道鐵軌從東爬來,被太陽照得賊亮,刺目。羅漢大爺脫下褂子,矇住騾子的眼,牽著它原地轉了幾圈,又牽它走過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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