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第3/4 頁)
再沒有力量支撐我的身體了,痠痛得簡直無法形容。我眼前冒金星,滿臉流汗。我咬緊了牙根,自己警告自己:“要忍住!要忍住!你可無論如何也不能倒下去呀!否則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忽然,完全出我意料,一口濃痰啪地一聲吐在我的左臉上。我當然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我也只能“唾面自乾”。想用手去擦,是絕對不可能的。我牙根咬了再咬,心裡默默地數著數,希望時光趕快過去。此時鬧哄哄的大飯廳裡好像突然靜了下來,好像整個大飯廳,整個北大,整個北京,整個中國,整個宇宙,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第二部分
第23節戲還沒演完
突然間,大飯廳裡沸騰起來,一片震天的口號聲,此伏彼起,如大海波濤:批鬥大會原來結束了。我還沒有來得及鬆一口氣,又被人卡住脖子,反剪雙手,押出了會場,押上了一輛敞棚車。我意識到我的戲還沒演完,現在是要出去“示眾”了。英雄們讓我站在正中間,仍然是一邊一個人,扭住我的胳臂。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敢看。只覺得馬路兩旁擠滿了人。有人用石頭向我投擲,打到我的頭上,打到我的臉上,打到我的身上。我覺得有一千隻手揮動在我的頭頂上,有一千隻腳踢在我的腿上,有一千張嘴向我吐著吐沫。我招架不住,也不能招架。汽車只是向前開動。開到什麼地方去?我完全不知道。我在這裡住了將近二十年,每一寸土地我都是稔熟的。可我現在完全糊塗了。我現在像一隻顛簸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船,像一隻四周被獵犬包圍住的兔子或狐狸,像隨風飄動的柳絮,像無家可歸的飛鳥。路旁的喊叫聲驚天動地,口號聲震撼山嶽,形成了雄壯無比的大合唱。我腦袋裡糊里糊塗,昏昏沉沉。我知道,現在是生命掌握在別人手中,橫下了一條心,聽天由命吧。
過了不知多久,也不知道車開到了什麼地方。車猛然停了。一個人—不是學生,就是工人—一腳把我踹下了汽車。我跌了一個筋斗,躺在地上,拼命爬了起來。一個老工人走上前來,對著我的臉,猛擊一掌,我的鼻子和嘴裡立即流出了鮮血。這個老工人,我是認識的。後來,當8341進校時,他居然代表北大的工人階級舉著牌子歡迎解放軍。我心裡真不是滋味。他夠得上當一個工人嗎?這是後話,暫且不提。我當時嘴裡和鼻子裡鮮血都往下滴,我倉皇不知所措。忽然聽到頭頂上工人階級一聲斷喝:“滾蛋!”我知道是放我回家了。我真好像是舊小說中在“刀下留人!”的高呼聲中被釋放了的死囚。此時我的靈魂彷彿才回到自己身上。我發現,頭上的帽子早已經丟了,腳上的鞋也只剩下一隻。我就這樣一瘸一拐,走回家來。我的狼狽情況讓家裡的兩位老太太大吃一驚,然而立即轉驚為喜:我總算是活著回來了。
這是我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受到的批鬥。它確實能令人驚心動魄,畢生難忘。它把人的殘酷的本性暴露無遺。然而它卻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我一條命。“這樣殘酷的批鬥原來也是可以忍受得住的呀!”我心裡想。“有此一斗,以後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還是活下去吧!”我心裡又想。可我心裡真是充滿了後怕。如果押解我的紅衛兵晚來半個小時的話,我早就爬過了樓後的短牆,到了圓明園,服安眠藥自盡了。如果我的態度稍微好一點的話,東語系新北大公社的頭領們決不會想到要煞一煞我的威風,不讓我來陪鬥,我也早已橫屍圓明園大葦塘中了。還能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嗎?我還得到了一個結論,一條人生經驗:對待壞人有時候還是態度壞一點好。我因為態度壞,才揀了一條命。這次批鬥又彷彿是做了一次實驗,確定一個人在殘酷的折磨下能夠忍受程度的最低線。我所遭受的顯然還是在這一條線上的。這些都是胡思亂想。反正性命是揀到了。可是揀到了性命,我是應該慶幸呢?還是應該後悔?我至今也還沒有弄清楚。
既然決心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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