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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做高粱酒的濃鬱芳醇,令他昏昏欲醉。他看到愈往下高粱秸稈上汪著的水愈多,顏色愈鮮紅。父親想也許是奶奶身穿的紅色上衣染紅了高粱,他知道奶奶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奶奶臨死前的肉體像成熟的蠶體一樣光亮透明,只能是那件紅褂子的顏色染紅了翠綠的高粱秸稈。只剩下最後一層高粱稈子了,父親想儘快見到奶奶的面容又怕見到奶奶的面容。高粱秸稈愈薄,奶奶好象離父親愈遠,生的世界和死的世界之間有形的蔽障在拆除,但無形的隔膜卻在加厚。在最後一層高粱秸稈裡,突然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巨響,鐵板會員們有的驚叫有的驚得不會叫,彷彿有一股從墓穴深底突上來的巨大浪cháo,把他們掀出墓穴。良久,他們的臉俱有菜色,在爺爺的催促下,才戰戰兢兢地往墓穴裡探頭。父親看到有四隻黃褐色的田鼠哧溜哧溜沿著穴壁上爬,有一隻純白色的田鼠蹲在墓穴正中一根漂亮無比的高粱秸稈上掐著爪子算卦。大家眼睜睜地看著那幾隻黃老鼠爬上墓穴逃跑了,那隻白老鼠傲岸不動,蹲著,用漆黑的小眼睛看人。父親抓起一塊土坷垃打下去,白老鼠縱身一跳,有二尺多高,未及穴沿,只好跌下去,沿著穴邊瘋跑。鐵板會員們把滿腹怨恨都集中白老鼠身上,土坷垃雨點般砸下去,終於把耗子砸死在墓穴裡。土坷垃打在最後一層高粱秸稈上的噗噗聲響使父親萬分後悔,由於他開了頭往下扔坷垃,才引得鐵板會員們往下扔坷垃,這些土坷垃多半沒打著耗子,卻打在了奶奶的身上。
父親始終認為,奶奶在出土的一瞬間,容貌像鮮花一樣美麗,墓穴裡光彩奪目,異香撲鼻,像神話故事裡的情形一模一樣。但在場的鐵板會員們否認這種說法,他們每提到這事就面孔痙攣,繪聲繪色描畫奶奶的腐屍猙獰的形象和令人窒息的味道,父親堅信他們是胡說八道。因為他記得自己當時神志清楚,親眼看到最後一顆高粱秸稈被拿走後,奶奶面孔上的甜美笑容像烈火一樣燃燒得劈啪亂響。那股香氣至今還在唇齒之間留有深刻的記憶。遺憾的是這一時刻太短暫了。奶奶的屍體一抬上墓穴,她的輝煌甜美與幽香便化為輕煙飄飄而去,剩下的只是一具雪白的骨架。父親承認這時候他確實聞到了難以忍受的撲鼻惡臭,但他內心裡根本否認這骨架是奶奶的骨架,自然,這骨架發出的惡臭也不是奶奶的氣味。
那時候爺爺神色極其沮喪。剛把奶奶腐屍弄出墓穴的七個鐵板會員全跑到墨水河裡去,對著暗綠色的河水嘔吐著暗綠色的膽汁。爺爺展開一塊白色的大布,要父親跟他一起把奶奶的屍骨抬到白布上。父親被河道里的嘔吐聲傳染,脖子像打鳴的小公雞一樣抻動,喉嚨裡發出呃呃咯咯之聲。他特別不願意動那些慘白的骨頭,他當時就對這些骨頭產生了極度的厭惡。
爺爺說:&ldo;豆官,連你孃的骨頭你都嫌髒嗎?連你都嫌髒嗎?&rdo;
父親被爺爺臉上出現的少見的悲悽神色感動,彎下腰,試試探探地握住奶奶的腿骨。慘白的屍骨像冰一樣涼,父親不但感到身上冷,好象連五臟六腑都凝成一坨冰。爺爺握住的是奶奶的兩塊肩胛骨,只輕輕一抬,奶奶的骨架便四分五裂,橫在地上成了一堆。纏繞著修長黑髮的骷髏打著爺爺的腳面,兩個曾經駐留過奶奶如水明眸的深凹裡,兩隻紅色螞蟻在抖動著觸角爬行。父親扔掉奶奶的腿骨,掉過頭去,放聲大哭著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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