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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頭子,面如黑漆,鬍子雪白,一個眼很大,一個眼很小。他把手中的火把交給身邊的人。彎腰,雙手扶著我爺爺的胳膊,說:&ldo;餘司令,起來,起來,起來。&rdo;
眾人齊叫:&ldo;餘司令,起來,起來,起來。&rdo;
爺爺慢慢站起,老頭子熱乎乎的雙手使他胳膊上的肌肉感到極大的溫暖。爺爺說:&ldo;鄉親們,到橋上去看看吧。&rdo;
爺爺和父親前導,後邊火把簇擁。火熱的光明一步步照亮了朦朧的河道和高粱的原野,直逼到大橋附近的陣地上。八月初九血紅的、悲壯的大半個月亮邊上,護衛著幾朵綠色的雲。火把照亮大橋,那幾輛破爛汽車鬼影幢幢。屍體橫陳的戰場上血氣沖鼻,夾雜著焦糊味,夾雜著背景深厚廣大的高粱味和源遠流長的河的氣息。
幾十個女人齊聲慟哭起來,高粱火把上掉下來的燃燒的油滴落到人的手上、腳上。火把下的男人臉都像燒灼過的熱鐵一樣。雪白的大石橋紅彤彤一條,像一道被壓直了的彩虹。
那個黑臉白鬍子老頭兒高聲叫道:&ldo;哭什麼?這不是大勝仗嗎?中國有四萬萬人,一個對一個,小日本彈丸之地,能有多少人跟咱對?豁出去一萬萬,對他個滅種滅族,我們還有三萬萬,這不是大勝仗嗎?餘司令,大勝仗啊!&rdo;
我爺爺說:&ldo;老爹,你這是給我吃寬心順氣丸。&rdo;
老頭兒說:&ldo;不對啊,餘司令,鐵鐵的大勝仗,你快下命令,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中國別的沒有,就是人多。&rdo;
爺爺挺起來,說:&ldo;你們,把弟兄們的屍體收起來吧!&rdo;
人群散開,把公路兩側高粱地裡的隊員屍體抬到橋西側的河堤上,一律腦袋沖南,腳跟沖北,排成長長的一溜。爺爺拉著我父親,一一地過目點數。父親看到了王文義、王文義的妻子、方六、方七、劉大號、&ldo;嘮嘮四&rdo;……一大串熟悉的面孔和不熟悉的面孔。爺爺的臉抽搐不止,滿臉的橫皺豎紋,兩眼淚汪汪,在火把映照下,像兩汪化開的鐵水。
爺爺說:&ldo;啞巴呢?豆官,看到你啞巴大叔了嗎?&rdo;
父親立刻想起啞巴用那鋒利的腰刀把鬼子頭削掉、鬼子頭在空中鳴叫著飛行的情景。父親說:&ldo;在汽車上。&rdo;
幾柄火把攏到汽車周圍,跳上車三個男子,把啞巴抬起送到車欄杆外。爺爺跑過去,扛住啞巴的背,立刻又有兩個人,一個託著啞巴的頭,一個扶著啞巴的腿,跌跌撞撞,爬上河提。啞巴的屍首放在一溜屍首的最東頭。啞巴的腰彎曲著,手裡還攥著那柄血跡斑斑的長刀。他雙眼圓睜,大口洞開,像要吼叫。
爺爺跪下,按住啞巴的膝和胸,用力一壓,父親聽到啞巴的脊椎骨叭叭叭幾聲響,在響聲中啞巴的身體伸直了。爺爺去拿那柄刀,怎麼也拿不出,只好把他的胳膊往裡收攏,讓腰刀緊貼著他的腿。一個婦女跪下,去揉啞巴圓睜的眼睛,她揉著,說著:&ldo;大兄弟,你閉上眼吧,閉上眼吧,有餘司令給你報仇吶……&rdo;
&ldo;爹,俺娘還在高粱地裡……&rdo;父親哭著說。
爺爺揮揮手,說:&ldo;你去……領著鄉親們抬來吧……&rdo;
父親鑽進高粱地,幾個舉火把的人跟著他。密集的高粱秸子碰得火把四處濺油,那些半乾的高粱葉子,著了油,委委屈屈地燃燒起來。高粱們在火之上,低垂著沉重的頭,發出喑啞的哭泣。
父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