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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叫玉鳳不要信大哥亂話。青芸那時已十三歲,玉鳳凡事與她商量,青芸更斷然說六叔不會。玉鳳道,“我亦知道你六叔不會。”但是她千思萬想,總要見蕊生,娘娘亦許可了。她付託青芸服侍娘娘,就懷抱生下來才三個月的次女棣雲,生平也沒有出過遠門,竟一人直奔蕭山,來到了湘湖師範。
我見玉鳳來到,吃了一驚。學校裡女同事與同事的夫人都摩登,玉鳳卻是山鄉打扮,但我的慚愧倒不是因為虛榮勢利。往年我在蕙蘭中學讀書時,一次父親看我,我亦不喜。我見別的同學亦如此,逢有家裡的人來,悄悄地接了東西,只願他快走,有位姓於的同學,他父親是杭州商界名人,來校裡看他時,他一般亦面紅耳赤。因為在世人前見著了親人。又佛名經有善慚愧勝佛,中國舊小說裡亦英雄上陣得了勝或此箭中了紅心,每暗暗叫聲慚愧,及元曲裡誰人昇了官或掘得寶藏,或巧遇匹配良緣,都說聖人可憐見或天可憐見,因為是當著世人看見了自己。現在我便像在深山裡忽被誰叫了我的名字,我急急的到校門口去接玉鳳,連不敢高聲張揚。我還比誰都更注意玉鳳的姿貌與打扮。《紅樓夢》裡黛玉與眾姐妹正說笑兒,偏是寶玉留心,他使個眼色兒,黛玉便進去一回照照鏡子,是鬢際鬆了。這就因為是自己人。
玉鳳卻來到生地亦不畏懾,因為有丈夫作主,因為夫妻在人間是這樣的大信。可是她也糊塗,她來是專為要問我個明白,一見著我卻就即刻安心,只晚間像敷衍她自己似的問了我一問,聽我說大哥沒有和我說了她什麼,我竟不知這些,她亦就不需要我再解釋心跡,連無須我說安慰她的話。
在湘湖草草一宿,第二天玉鳳就回家,我送她到蕭山汽車站。那時正是春天,十里湘湖一葉舟,四山開遍映山紅,雖然晴天,舟傍山邊行時,朝陽未照到的地方花枝露水猶溼。舟中即是我與玉鳳,我抱嬰孩,玉鳳只端然挨我身邊坐著。
及後玉鳳亡過,我和青芸說起,青芸說,六嬸嬸生前一直擔心六叔日後會不要她,苦的日子她來過,福由新人來享。但玉鳳自己總不和我言明,直到她病重自知不起,一次她才說:“你待我是好的。只是你一回說,和我結婚以來你沒有稱心過,這句話我聽了一直擱在心裡。”說罷她嘆了一氣。我解釋那是對她生氣時故意要傷她,原來亦口不對心的,但她只是靜靜地聽。
玉鳳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許仙,瑤池風日,世上人家,她是這樣的感激知恩,所以總擔心許仙會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個新婦,種種委屈都甘願,但是夫妻大信,反為似真似假,像杜甫的詩《新婚別》:“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白蛇娘娘修得了人身,到時候仍又自己疑疑惑惑,便是這樣的妾身未分明,又如林黛玉,亦為她自己住在外祖母家與寶玉的終身大事未分明,每每流淚。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而及至覿面相逢了,亦仍然像“一自高唐入夢後,舟人指點到今疑”。
我出門在外,玉鳳在胡村,她入廚下燒茶煮飯,在堂前簷頭做針線,到橋下到井頭洗衣汲水,心裡只記著我。李群玉詩:
黃陵廟前春草生,黃陵女兒茜裙新。
輕舟小棹唱歌去,水遠山長愁煞人。
人世就有這樣的水遠山長,而玉鳳亦是這樣的愁。她每和娘娘要說些蕊生的什麼,未及說得一半,見娘娘笑起來,她也慚愧笑起來,但她心裡真是歡喜的,到底等於什麼也沒有說。她與青芸是什麼知心話兒都說的,卻也說來說去等於沒有說,因為她兩人,一個對於丈夫,一個對於六叔,都是稱心知足的。
中國沒有西洋那種宗教,卻有仙意,人世可比“春來偏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有惆悵。孟子說的君子有終身之懮,與曹操的慨當以慷,懮思難忘,乃至林黛玉的纏綿悱惻,皆是這種惆悵。林黛玉千思萬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