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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以為我是不會愛她的。她回信裡說:“這回我是決意出走了。”信裡還說我給她的東西:“那年都被國民政府抄去了,“但將來我還是要還你的。”我當即再寫信匯路費去,請她來香港,但是都被退回,大約她已不在那裡了。
《桃花扇》裡侯方域與麗娘,兵荒馬亂中失散,在山寺打醮,不意於人叢中又相見了,當下驚喜交集,卻被那高僧一喝:“佛地無男女情緣。”仍舊不得團圓。我與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龍華會上,各人自身清好。還有愛玲,我與她亦不過像金童玉女,到底花開水流兩無情。
春帶
一
早晨一枝進來我房裡掃除。我臨窗趺坐,對著新洗抹過的幾面,上放著紙與筆,紙如池荷,筆如菌萏,在朝露中尚未有言語。我請一枝坐,她亦就放下巾帚,在幾側跽坐一回。我愛這樣低的窗檻,低的幾,低低坐著的人,在簷際葡萄的葉葉新陽裹。
在日本人家借房間住,食宿包在一起,就好比是待親戚待人客。我借的是一個六疊的房間,靠近後院,倒是朝南。一枝除了每日三餐捧案齊眉的侍候,還給洗衣裳,早晨進來掃除,晚上臨睡時進來攤好被,放下帳子,然後再拜掩扉而去。日間是她在廚下,或在做針線,稍為有一歇空,就記得送茶來,有時還有點心。若有朋友來看我,她來敬茶敬點心是不必說。
第一天我就留心看她在人前應對笑語清和,而偷眼瞧她捧茶盤捧點心盒的動作,她臉上的正經竟是凜然的,好像是在神前,一枝是掃地煮飯,洗衣做針線,無論做什麼她都一心一意。空下來她到起坐間跽在阿婆旁邊吃茶,她的人好像花枝的斜斜,而又只是小女孩的端正聽話。
日本的少婦是比少女美,因為她的女心一生無人知,她嫁得丈夫好比是松樹,而她是生在松樹陰下的蘭蕙,幽幽的吐著香氣。一枝家是士族,她的丈夫卻是入贅的,且有了孩子。日本人家的贅婿大概不自然,尤其上頭有阿婆,她不是一枝的生母。男人的塌葺,阿婆的獨愎,連一枝的小孩亦有阿婆幫在頭裡,敢與一枝平等。因此一枝沒有為妻的成熟,甚至也沒有母性的成熟。又因她面板生得白,而且她走路的姿勢像小女孩的可憐相,路上生人還當她是未嫁的姑娘。一枝的父親是當她還在女塾讀書時就去世了,生前因只有她一個女兒,當她如珍寶,父親若在,亦不會給她找這樣一個男人的。
中國畫裡有畫一株牡丹,旁邊畫一塊石頭與荊棘來相配,但不知一枝與阿婆與男人是不是也可以這樣的相配。她結婚以來,於今十年,前半都在戰爭中。美國飛機來轟炸時,一家疏開到金澤,一枝背了小孩沿街賣柿子,趁錢幫貼家用。一枝後來向我說起,我不禁要心疼她,可惜她,我可以想像她在街頭賣柿子也像在堂前應對嘉賓,而且那一籃柿子也是自家院子裡結的,並非她真的懂得販賣水果。
我相識一家名門,父親是日本當今人物,他的小姐出嫁了,女婿住在岳家,以此她仍得在父親身邊。我去看她父親,都是那小姐出來敬茶上酒饌。她經過人客旁邊時斂身斜趨,翩若驚鴻原來是生於敬。而我亦怕會使她不安,連不敢逼視她。曹子建在人前見甄後,只覺她“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亦因曹子建自己是禮義之人。這家小姐的相貌生得像她父親,吊梢眼,俊俏之極,變得都是英氣。
一枝沒有這樣美,但是因她的美不夠規準化,所以更有人生的現實。最現實的存在是世上人家,我只願與她同道生在世上人家裡。世界上惟中國的戀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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