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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19節在“自絕於人民”的邊緣上
現在我真正緊張了。我原以為自己既無辮子也無尾巴。可人家“革命家”一抓就是一大把,而且看上去都是十分可怕的,有的簡直是鮮血淋淋的“鐵證”。儘管我對自己沒有失去信心,但是對這些“革命家”我卻是完全沒有辦法了。在派性加形而上學的控制之下,我能有什麼辦法說服他們呢?
這是決不可能的。
我於是連夜失眠。白天神經緊張到最高限度,恭候提審,晚上躺在枕頭上,輾轉反側,睜大眼睛,等候天明。我茶不思,飯不想,眼前一片漆黑,而且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黑暗才會過去。能不能過去?我也完全失掉了信心。我白天好像都在做夢。夜裡,在亂夢迷離中,我一會兒看到那一把菜刀,覺得有什麼人正用那一把刀砍我,而不是我砍別人。我不禁出一身冷汗,驀然醒來。我一會兒又看到那一隻裝滿了燒掉一半的信件的籃子。那籃子忽然著起火來,火光熊熊,正在燃向我的身邊。我又出了一身冷汗,驀地醒來。我一會兒又看見了蔣介石和宋美齡的照片,蔣介石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了滿嘴的硃齒獠牙,正想咬我。宋美齡則變成了一個美女蛇。我又出了一身更大的冷汗,霍地從夢中跳了出來。
這難道是一個人過的日子嗎?
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一些東西。
最可怕的是環顧眼前,瞻望未來。
環顧眼前,我已經墜入陷阱,地上佈滿了蒺藜和鐵刺,讓我寸步難挪。我反對那一位“老佛爺”,這一下子可真捅了馬蜂窩。站在我對立面的不都是壞人,我相信絕大部分是好人。可是一旦中了派毒,則不可以理喻。他們必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我自惟二十多年以來,擔任東語系的系主任,所有的教員,不管老中青,都是直接或間接由我聘請的。我雖有不少缺點,但從不敢作威作福,總以誠待人。如今一旦分派,就視若仇人,怒目相向,我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原來我認為是自己的一派,態度與敵對的一派毫無二致。我被公社“打倒”了,井岡山的人也爭先恐後,落井下石。他們也派自己的紅衛兵到我家來,押解我到屬於井岡山的什麼地方去審訊。他們是一丘之貉,難兄難弟。到了此時,我恍如大夢初覺,徹底悟透了人生。然而晚矣。
最讓我難以理解也難以忍受的是我的兩個“及門弟子”。其中之一是貧下中農出身又是“烈屬”的人,簡直紅得不能再紅了。學習得並不怎樣。我為了貫徹所謂“階級路線”,硬是把他留下當了我的助教。還有一個同他像是“棗木球一對”的資質低劣,一直到畢業也沒有進入梵文之門。他也是出身非常好的。為了“不讓一個階級弟兄掉隊”,我在課堂上給他吃偏飯,多向他提問。“可憐天下老師心”,到了此時,我成了“階級報復”者。就是這兩個在山(井岡山)上的人,把我揪去審訊,口出惡言,還在其次。他們竟動手動腳,擰我的耳朵。我真是哭笑不得,自己釀的苦酒只能自己喝,奈之何哉!這一位姓馬的“烈屬”屢次揚言:“不做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金童玉女!”然而狐狸尾巴是不能夠永遠掩蓋的。到了今天,這一位最理想的革命接班人,已經背叛了祖國,跑到歐洲的一個小國,當“白華”去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自己吐出的吐沫最後還是落在自己臉上!我腦袋裡還有不少封建思想,雖然我不相信“一日師徒,終身父子”這樣的說法。但是對自己有恩無怨的老師,至少還應該有那麼一點敬意吧!
總之,我在思想感情中,也在實際上,完全陷入一條深溝之內,左右無路,後退不能,向前進又是刀山火海。我何去何從呢?
一年多以來,我看夠了鬥爭走資派的場面:語錄盈耳,口號震天;拳打腳踢,耳光相間;謾罵凌辱,背曲腰彎;批鬥完了,一聲“滾蛋!”踢下鬥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