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第2/5 頁)
一趴四年。我媽媽沒有進去為他擦過桌子,因為桌面太小,鋪了稿紙和賀叔叔的筆記,就沒什麼面積可落塵土了。一盞十二瓦的日光燈管日夜都亮,爸就那樣趴在亂哄哄的小桌上。有時桌上太滿,他就把菸缸和茶杯放在地上。十二瓦的日光燈讓你看清他寫下的每個字,但每看清一個字你的瞳人都是一個抽搐。他在那隔絕中乾咳、冒煙、吱吱地扭椅子,有時一個字也寫不出,只寫出一地紙團子。有時他不出來吃飯,不出來倒菸缸,茶幹了他就把茶葉全嚼掉也不出來添水。最後出來了,臉色和十二瓦日光燈一模一樣。告訴媽媽他寫了有多精彩的三行,這樣的文字寫下去會了不得。他在這個時候頂天立地,灰白著面孔在傢俱叢中高視闊步。像個聾子一樣嗓門特別大,根本不聽別人說什麼。眼睛空空的,是海倫娜時期廟宇雕塑的王者的眼睛,空缺的眸子成了那種宇宙式的目光。
這個時刻他什麼都不計較。我可以多要幾角錢去游泳或買冰食,媽媽可以乘機搜查他的信件,看看是否有女人筆跡。這個時刻,之於爸爸,生和死都是小事。
這樣的四年。完成了。八十九萬字。厚重的三大卷。封面給你壯闊的感覺,的確是時代之作,深紅底色,如靜脈之血,書名是《金色狂草》。再就是賀一騎三個字,黑色,方正重大。不愧是名設計家,爸爸說。他以那隻血管暴突略略曲扭的右手撫在深紅、金色、黑色上面。像農夫撫著自己的土地,田野和禾木。一個已把土地割讓、出售了的農夫。
還像沒有做母親名分的女人把私生子一遍遍摸著。
賀叔叔沒有注意到我爸爸那種內在的抖顫。他說起書引起的種種重大反應。他沒有看出我爸爸的心情,那種寡婦把不可正名的嬰孩永遠寄託於人的心情。也許他看出了,卻只能由它去。
第三部分 7。心理醫生在嗎(37)
賀叔叔是在吃了一耳光之後才明白,那四年如何在我爸爸的生命中被勾銷了。
我們還回到這個粗糙的舞臺上——風颳著兩側高高的毛筆形的白楊樹,之間的白紙標語刺啦啦作響。
我爸爸的右手正在那記耳摑子的歸途上,五個指尖為餘震所麻木。賀叔叔的左手伸向臉頰,去核實。我爸爸看著賀叔叔的眼睛,那麼創傷的目光,像是一個人在全力迎擊撲面而來的槍彈時突然從側面或後面中彈,子彈發自於如此近的一個槍口,槍後面是他自認為已永遠結盟的人。賀叔叔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我爸爸,要雙方一同確認那證據。我爸爸突然明白他再也收不回那隻打賀叔叔的右手。再也無法使手指的震盪平息。他永遠別想把耳光從這隻手上洗去了。
他沒有發一言,批判稿白白待在他外套兜裡,白白浸了他的手汗,他打完這記耳光,完全迷失了行為的方向。完全被賀叔叔那傷透心的一瞥目光弄得智商降到零點。根本沒有聽見不少人為他這個耳光鼓掌。人們把它看成奴隸起義。我爸爸,一個反戈的英雄。
我爸爸也沒有看見臺下更多的人由意外轉為鄙夷的目光。那些人開始同情受如此之叛賣的賀一騎。我爸爸兩眼昏黑,什麼也無法看見。他為自己身心內突然蹦出這麼個不屬於自己的行為而茫茫然,臺下上千張臉,臺上白紙黑字的巨型條幅,斜陽沐浴的紅磚樓房上鱗甲般的一層層大字報,一層層背叛和起義,一層層人寰顛倒更迭,都在他眼前成了水底景物,變形、蠕動,柔和地將彼此色彩形態滲成一體。
是的,我爸爸眼裡湧起淚水。
為自己四年中消散的年華,和蜷伏的自尊。為他那份報答:他和他的妻他的女兒原本也不配享有那四年的風調雨順,只是因為一份格外的恩寵和袒護。他還為自己突然從背後向朋友開槍;為自己人格中突然顯露的卑鄙,我爸爸為這所有的顛來倒去而痛苦得噙滿兩眼的淚。
他沒有看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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