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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有三支香。那時我已充滿興趣來做這一切。不像三十年前那個坐在心理醫生診所裡的中年女人,從來在各種儀式中找不到感覺。我把香點著,靈敏度退化的手指在不實的視覺中許久才將火苗吻合到香燭上。我在墓前坐下來。不遠有塘和蓮花。
是舒茨的。
也可能是我丈夫的。他和舒茨可能是同一個人,也可能不是。只要三十年,這些都清楚了。
舒茨的墓碑上刻著:他一生中原諒了許多人,也被許多人原諒。許多人,就是說不是全部,那個餘數中有我,也可能沒有。
坐在墓前的我慢慢地想著事情。煙從這七十多歲的女人身後升起。塘水和蓮花在我眼前成了莫奈最後的三十八幅畫中的一幅。七十多歲的我會想起賀叔叔的去世,追悼會上擺一排他的書。我爸爸會被我攙扶,在人群裡,因知道真相而多一層沉痛。還有什麼關係?反正什麼都留不下來,那些書是不是竊取都留不下來。真正的著者和冒名的,彼此彼此。無論真相怎樣不堪入耳,書已經先於著書人而逝去了。
現在我還完全不知道,誰會先走一步;誰會參加誰的追悼會。
第一部分 14。心理醫生在嗎(14)
在我七十五歲坐在墓前時,已經全知道了:墓裡是誰,墓外是誰。我的未來語態出了差錯沒有?未來完成式,這語態給人無際的展望,無際的宿命感。
也很可能是我同賀叔叔站在一起,追悼我爸爸。案上沒有一部他生前的作品,這個刺目的空白讓賀叔叔很不安;每個人都知道死者生前從沒停過筆,都服帖過他的學識和才華;那日夜流動的筆,流去了那個不見天日的所在,終使那份卓越成了一場荒蕪嗎?人們想起死者和這位高大的老人是不可生離的朋友,同時憶起死者曾給過這位生者一個大耳光。我看一眼賀叔叔:他原諒過許多人,也被許多人原諒過。他卻沒有原諒我爸爸在1966年給他的那個耳光。
這是我將在墓前席地而坐時想到的事情。那時,追悼會不管是誰的,都無所謂。
我讓你混亂嗎?
我還想起十一歲的暑假。1963年夏天。老婦人總是很有膽量去看她的少年時代。那個夏夜的觸感立刻有了。它的聲音、動作、氣味所營造的質感。火車窗外的光一縷一縷撲進來。每一景物,都帶有暗藍絲絨一樣的品質。絲絨的遲緩和陰影,那樣厚厚的深夜藍色。我就躺在窗左邊的鋪位上,賀叔叔在右邊。
是的,你沒聽錯。
這對我很平常。父母常常把我託給一個朋友,由他/她帶我到上海,在祖母家寄放一陣。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吵架,相互揭露,或者公然說:要不是看在女兒面上……或者,就是因為懷上了女兒,我才非同你結婚不可。這些話當然都是由媽媽來說。我爸狠狠地咂著酒,狠狠地沉默著。
暑假前正好賀叔叔要去上海開會。我媽媽替我把兩件一模一樣的連衫裙放進一隻小藤箱。手輕輕推著我的後腦勺,把我推到賀叔叔懷裡。我的高度已達到他的腋窩。白色泡泡紗的連衫裙到處濺著西瓜汁。十一歲的我因為發育而躲著胸口那層布的觸碰。一個階段我都是那種把自己的胸口躲開的姿態。所有那階段的照片都是這個姿態,眼神也是躲開的,有點窘又有點害怕地略伸下巴。
賀叔叔笑笑說:沒貼郵票啊?腦門上給貼個郵票咱們就給她寄到上海去!
他的手已經伸過來,要從媽媽手裡接過我了。接過的卻是我的藤箱子。他突然看見我那躲開他的眼神,睫毛細微的掙扎。他意識到某種不妥,我的高度,白泡泡紗浸印出一個苗條女孩微暗陰涼的面板,讓他這份臨時監護差事顯得不倫不類。
第一部分 15。心理醫生在嗎(15)
是我現在分析起來,把當時的短暫感覺以語言歸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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