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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兩件就可以,兩件就足夠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對你這樣來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興,真是……雪裡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還會來的。〃我說,〃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這樣活過、這樣在你身邊呆過。可能一直記住?〃
〃永遠。〃我答道。
她便沒再開口,開始在我前邊走起來。樹梢間瀉下的秋日陽光,在她肩部一閃一閃地跳躍著。犬吠聲再次傳來,似乎比剛才離我們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岡,鑽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脅迫。我拉開兩三步距離跟在後面。
〃來看吶,這兒好像有井。〃我衝著她的後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動情地一笑,輕輕抓住我的胳膊,然後肩並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遠都不會把我忘掉?〃她耳語似的低聲詢問。
〃是永遠不會忘。〃我說,〃對你我怎麼能忘呢!〃
儘管如此,記憶到底還是一天天模糊起來。在如此追蹤記憶的軌跡寫這篇東西的時間裡,我不時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卻的東西委實太多了。甚至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連最關鍵的記憶都喪失了。說不定我體內有個叫記憶堆那樣的昏暗場所,所有的寶貴記憶統統堆在那裡而化為一灘爛泥。
但不管怎樣,它畢竟是我現在所能掌握的全部。於是我死命抓住這些已經模糊並且仍在時刻模糊下的記憶殘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來繼續我這篇東西的創作。為了信守我對直子做出的諾言,舍此別無他路。
很久以前,當我還年輕、記憶還清晰的時候,我就幾次有過寫一下直子的念頭,卻連一行也未能寫成。雖然我明白只要寫出第一行,往下就會文思泉湧。但就是死活寫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歷歷如昨的時候,反而不知從何處著手,就像一張詳盡的地圖,有時反倒因其過於詳盡而不便於使用。但我現在明白了:歸根結底,我想,文章這種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納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記憶和不完整的意念。並且發覺,關於直子的記憶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時至今日,我才恍然領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別忘掉她的原因。直子當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記憶遲早要被沖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強調說: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曾這樣存在過。
想到這裡,我就悲哀得難以自禁。因為,直子連愛都沒愛過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實也不過大約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學生寄宿院裡。我18歲,剛上大學。對東京還一無所知,獨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這裡給我找了間宿舍。這裡一來管飯,二來生活設施也一應俱全。於是父母覺得即使一個未通世故的18歲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當然也有費用方面的考慮。同一般單身生活開支相比,學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為,只要有了被褥和檯燈,便無須添置什麼。就我本人來說,本打算租間公寓,一個人落得逍遙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學的入學費以及每月的生活費,也就不好意思開口了。況且,住處對我原本也是無可無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東京都內風景不錯的高地上,佔地很大,四周圍有高高的混凝土牆。進得大門,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樺樹。樹齡聽說至少有150年。站在樹下抬頭仰望,只見天空被綠葉遮掩得密密實實。
一條水泥甬道繞著這棵樹迂迴轉過,然後再次成直線穿過中庭。中庭兩側平行坐落著兩棟三層高的鋼筋混凝土樓房。這是開有玻璃視窗的大型建築,給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監獄或由監獄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絕無不潔之感,也不覺得陰暗。大敞四開的視窗傳出收音機的聲音。每個視窗的窗簾一律是奶黃色,屬於最耐曬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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