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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來考古的;他就問誰讓我們來考古的,我就說,是我們老師,叫李長生;他又問李長生長什麼樣,我說矮胖胖的,沒什麼頭髮。”
“對,就是他。”馬鍋頭在屋裡翻了一圈,竟拿了張舊照片來。
照片早已泛黃,邊角都被老鼠啃爛了,看日期,1939年5月。照片上有並排的五六名男子,馬鍋頭站在中間。夏明若一個個看過去,忍不住地哽咽了。
“海洋,你看命運竟然會對一個男人殘忍到這個地步,”他抹去眼角的淚水,“恩師他,居然從二十歲就開始謝頂了。”
年輕的李老先生以他一貫的表情站在最右邊,挺胸凸肚,正氣凜然。
“我踩了獸夾,爛了,李長生救了我,給我打了一針。”馬鍋頭說。
楚海洋點點頭,想必是傷口感染,李老先生給注射了一劑抗生素。
“1939年,1939年他在雲南做什麼?”夏明若問。
“西南聯大,”楚海洋回答,“忘記了?他是清華的,1937年北平淪陷後學校就大轉移了。”
他對馬鍋頭笑道:“您老運氣不錯,我們李老師倒不算什麼,其餘幾人可都是考古學界泰山北斗的人物。”
馬鍋頭似懂非懂地抽起煙來。
姓程的赤腳醫生這時一身狼狽地蹩了進來:“一場惡戰啊!考古的同志,你們有肥皂嗎?”
“有,”夏明若站起來,“走,去你家。”
姓程的赤腳醫生溼漉漉地爬上岸,問夏明若:“我身上還有沒有味道?”
夏明若說:“還有稍許牛味。”
醫生又轉身往河裡跳。
夏明若大笑說:“這麼愛乾淨做醫生幹什麼?你來這兒多久了?”
“這條河的彝語名字翻譯過來便是桃花江。”醫生眯著眼睛介紹說,“1966年我還是一個心思纖細的文藝少年,結果就被名字騙了。”
“又因為好吃懶做,1970年被嶺老先生用柴刀逼著去縣上的衛生學校上了一個月課,回來就成了赤腳醫生。但是在山裡有一個好處,清靜,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敢保證全雲南的手抄本有三分之一是從我這兒流出去的。”
“還是個作家。”夏明若問,“寫什麼的?梅花黨?少女之心?”
醫生淫笑了,夏明若退一步笑道:“停,不許講!”
桃花江上,水霧彷彿被樹香與花香浸透了,兩岸青山夾江對峙,上游有大樹,江面上便有人放排。放排人大多是年輕的彝族青年,黝黑矮壯,也不穿衣服,赤條條在腰間圍一塊兜擋布。
醫生見狀大笑:“也不怕被姑娘看見!”
那群人衝醫生揮著手,到了水流湍急的拐彎處,便嗬嗬嗨嗨喊起號子來。
“他們是彝族的另一個支系,寨子在山那邊,發音叫‘剎撒’,不知道怎麼寫。”
醫生上岸,長舒口氣說:“我就愛這片山川風物,走,去嶺老爺子家要飯去!”
夏明若讚道:“好氣魄!”
“男人嘛。”程醫生邊走邊說,“我家裡成分不好,爸爸是上海灘上的小開(上海話,老闆的兒子或公子哥兒的意思),一天到晚西裝白皮鞋的。1966年武鬥,我十四歲,家也抄了,房子也成了弄堂瓶蓋廠了,自己則被關在學校私設的囚室裡,後來曉得父母親都沒有了,真是心如死灰、了無牽掛,半夜裡便逃出來,偷偷爬上了運煤的火車。”
“一個人啊?”
“朋友把窗子砸碎了放我走的,後來聽說被整得很厲害。”醫生說,“我這條命算是他的。可惜十五年了呀,連長相都不太記得了。”
兩個人走走聊聊,進了寨子,卻聽到好大一陣喧譁,像是有個高嗓門的女人在急促地嚷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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