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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亮的話我並不以為然,我知道,凡是在村裡班輩高的人不是曾經家貧結婚晚,傳宗接代比別人家慢了幾步,就是門裡人丁不旺,被稱作老老爺了也不見得是光彩的事,這老頭即便以前多英武過,可現在老成這樣了,不也是糊糊塗塗一天挨一天等著死嗎?我被關閉在窯裡他不做理會,那我看見他了也全當他是一塊石頭或木頭。
可那個夜裡,黑亮和他爹他叔都去了順子家弔唁,我本來也想著法兒怎樣弄開窯門口的狗要再次逃跑的,老老爺卻一直坐在磨盤上來監視我,這讓我對他極度反感。他說他在看星,我弄不懂什麼東井呀星野呀的,而他一連串地噢噢著,聲音就像走扇子門在響,這是在嘲弄我呀!黑家父子把我關閉在土窯裡是關閉著我的身,他的嘲笑卻刀子一樣在傷我的心。我可以是被拐賣來的,也可以是還坐著車親自到的村口,但我不願意讓人說我是讀過中學有文化!
我抓起摳下來的牆皮碎屑,從窗格里擲他,只擲過了一塊就打中了他的肩。而他一直沒有回過頭來,擦著了一根火柴,火苗一跳,照著了放在他腿上的那張紙,也照著了他的臉。多麼醜的半個臉,像埋在一堆鬍子裡的癟茄子。火苗滅了,夜的黑更黑,滿空的繁星裡,月亮早掉了一半隻剩下一半。
他說:你去睡吧。
* *
我無法去睡。
油燈光越來越黏稠,照在窯壁上,如同甩上去的一攤鼻涕。窯門外的狗似乎有了夢囈,那麼吠了一下,再就無聲無息。烏鴉仍在不斷地拉屎,但已經看不見烏鴉了,它們的顏色和夜攪在一起,白皮松的陰影濃重地罩住了礆畔沿。
當我被拉扯著進村,掙扎中,我就看到過這四棵白皮松,高高地站在坡崖下。我驚恐這是到了什麼地方,村子竟然就是一面坡,又全然被掏空了,高低錯落的都是些窯洞,我感覺我成了一隻受傷的還蠕動的蟲子,被一群螞蟻架起來往土穴裡去。我大聲呼叫著王總,王總是一直帶領我的,但王總卻沒見了蹤影,而有人在說:蒙上眼,別讓她記住來路!那一瞬間我記起娘說過的話,娘說人上世來,陰間的小鬼們都會強迫著讓喝迷魂湯,喝上迷魂湯就忘了你是從哪兒來的。我的小西服被扒下來包住了我的頭,我把小西服又拽下來,還在喊:王總,王總——!他們哈哈大笑:王總髮財了,正數鈔票哩!一拳就打在我的下巴上,我昏倒在地上,後來便關閉在這土窯裡。
我從來沒有住過甚至也沒有見過窯洞可以是房子,它沒有一根木頭作梁作棟,雖有前窗,太陽照進來就簸箕大一片光,也少了後門,空氣不流通,窄狹,陰暗,潮悶,永遠散發著一種汗臭和黴腐的混合味。黑亮誇耀著他們世世代代就住窯洞,節省木料和磚瓦,而且堅固耐用。得了吧,啥才住洞窯土穴,是蛇蠍,是土鱉,是妖魔鬼怪,你們如果不是蛇蠍土鱉和妖魔鬼怪變的,那也是一簇埋了還沒死的人。
而我卻也成了埋了沒死的人。
已經有很多年了,社會上總有著拐賣婦女兒童的傳聞,但我怎麼能想到這樣的事情就攤在了我身上?更不敢想的是,像我這麼一個大人,還有文化,竟然也就被拐賣了?!
關閉在窯裡,我和外面的世界就隔著這面窗子,窗子有四十八個方格,四十八個方格便成了我分散開的眼。從礆畔上能看見一股一股炊煙,也能聽到雞鳴狗咬,人聲吵罵,但看不到那些人家的窯洞。遠處的黃土原起起伏伏,一直鋪展到天邊,像一片巨大無比的樹葉在腐爛了,僅剩下筋筋絡絡,這就是那些溝,那些岔,那些峁臺和壑梁。那裡每天都起雲,雲下的峁臺上就有人套著毛驢犁地,從峁臺的四周往中間犁,犁溝呈深褐色,如用繩索在盤圈兒,圈兒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人和毛驢就纏在了中間。當那雲突然飄動的時候,太陽紅著卻颳了風,就有幕布一樣的陰影從遠方極速地鋪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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