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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爸爸這樣能力高卻註定受貶抑的人。這種人和任何一個當局都處不下去。我媽媽在認識我爸爸的第二個禮拜向他借了一本書。還書時她夾了個紙條,上面寫:我要嫁給你。
你看,並沒提到愛情。
第三部分 15。心理醫生在嗎(45)
書?或許是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別林斯基的文藝理論,都有可能。反正是最煥發學生腔的書。什麼〃田畔中殘存的野花,往往比燦爛的花束更迷人〃之類。
接受了她,他思想的勇敢,過剩的悲天憫人,政治行為的笨拙,她需要這一切素質。似乎社會和這類人之間總缺乏公平,而不公平喚起她的激情。她的那種戲劇假設中,她總在救死扶傷,總在以她單薄的靈肉抗衡無形而巨大的勢力。於是她感到整個生存有了種深度和實質。就這樣一個溫柔和自我感覺神聖的女人。
是的,她好看。
細腰、塌塌的肩膀,小戶人家的那種勤勞和周全,細碎的對你的照料,自卑的微笑,還有最有忍受力的小業主階級那種對生活不衰的興致。她到鄉下去巡迴演出,給家裡揹回一袋黃豆。一段山路她把它扔下了,第二天歇過來又原路跋涉把它找回來,後來的幾個月,我們餐桌上的黃豆燉豬腳她從來不碰。我和爸爸都憤怒地大吼:誰要你把腳掌走出血泡?!誰要你省給我們?!……她就那樣忍辱負重地笑笑,謝絕平等。這類犧牲讓她找到非常好的感覺:她只需我爸爸、我對她的犧牲領情,對負欠於她這樁事實認賬,而已。
自信,充滿力量,如張開翅膀的母雞,身心內是上下幾萬年的沉厚母性。她不要償還,但你得知道你欠她。她一輩子花那麼多時間、精力就為使你欠她。
我得告訴你,她揹著我爸爸做了什麼。
我講過:賀叔叔把那張定期存款單夾在首版的書中給了我爸爸。我媽媽聽見我爸爸一夜在書齋裡,一直抽菸,一直寫。她聽著他把寫完或未寫完的撕下、團掉,丟在桌下。
是寫給賀叔叔的信。是十幾封信的開頭。十幾種互相矛盾的念頭。有的感謝賀叔叔給了他一筆頗厚的稿酬。有的只是張收據:今收到賀一騎同志一千元,按每工時八分五點六厘計價,遵照社會主義勞工制度每日工作八小時計算,工作時共一萬一千六百八十小時。有一封信問:以這錢來買什麼呢?一個人四年的心血?一生的尊嚴?永遠不顯露的秘密?
還有一封信寫得最長,絲毫沒有提書和錢的事,興致悠然地說起一個山區小鎮,那裡綠山白水,茶寨茶歌,應該去那裡洗滌知識分子內心的汙濁。在那裡,我爸爸說,他相信自己在文學創作上和做人上都會有長進。他說等他在那裡安下家,茶花時節請賀叔叔去客宿。這是十幾封未寫完的信中最完整的,也同樣不算數,在我爸爸長而彎曲的手指間也成了個青毛桃似的紙團。
我媽媽站在兩扇書架製出的籠圈裡,一綹燙得微微焦黃的頭髮從額角遮下,髮絲毫無彈性和光澤。她看著桌下桌上的碎紙片和紙團。看著她丈夫一夜的突圍:衝鋒和撤退。思維朝十幾個方向衝去,想衝出一條出路。卻是無出路,一次次撤回。他回床上睡去了,像在黎明的白色中流盡最後一滴血的犧牲者,青灰的眼簾寧靜地合著。我媽媽把開啟的一個個紙團又細細團起,把現場恢復。
下午她換了身寬下襬的連衣裙,拉上我,穿過一人巷,上了紅磚主樓。
賀叔叔住在四樓。到三樓時我逼問:是不是去找賀叔叔談錢的事?
我媽媽說,不是的,我們家又不缺錢。這個家在祖母死後暗暗地闊起來,暗暗飲著1944年出產的美國克寧奶粉,從老舊的貴重衣物中源源不斷地拆出衣料和毛線;這三口之家暗暗享用帶哈味的錦衣玉食。因此是不缺錢的。
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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