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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營長帶兵,真要有魂膽來抵擋。等我要回溫州,馬君懮懼道:“張先生在還好,張先生走了,若再有兵來,我豈不驚煞。”我教他不可害怕,惟須安靜婉順,你的人好像是不佔面積的存在,即在刀槍叢中亦可行於無礙。
畢業班的試卷評定後,仇校長要我到樂清縣城向教育局要求覆校,但是教育局不敢與軍隊交涉,只答應打電報向教育廳請示,如此就無下文。我到溫州,請溫中金校長也上呈文到教育廳,因為金校長是溫屬各中學校的校長會議主席,淮中的事他可以發言,可是秀才遇著兵,終歸完結。
我去到雁蕩山只一年,外面天下世界已發生過無數大事,開國民代表大會,選舉大總統,競選副總統,前線邱清泉軍團大勝,陳布雷自殺,發行金庫券,蔣經國在上海對金融產業界執法如山,溫州街角與城郊築起沙土麻包的碉堡。
及過了年,我仍回溫州中學教書,寫信去叫秀美放心。我每月給外婆錢,秀美來信總道謝,這種恩情感激,是女心才有。我想著愛玲是不喜教書的。我每天上完課,且只把《山河歲月》來刪改重寫。
我仍到時候去看看劉景晨先生。亦常去楊雨農家。楊家有錢我不羨,我喜他有錢能豪華,且豪華得本色。淮中仇校長與我算得投機,但他對村人有一種世家的傲慢,楊雨農卻是米店倌出身,不論穿長衫的穿短褐的他都平人看待。我亦與徐步奎去吳家徐家玩。吳天五實在是至誠君子,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剛而柔,真率懇至,親熱之意出自肺腑,但在他面前,我總覺得自己是個離經叛道之人。徐家卻是惟有唱崑曲這樁事我喜歡,徐玄長人原正派,但一個人縱有千般好,欠少英氣總難為。
要說到相知,還是隻有劉景晨先生。其次楊雨農,單是他的與人平等無阻隔就好,與我相知不相知倒在其次。知英雄美人是先要能知世人,我即使單以一個世俗之人而被知,亦已私心自喜。再其次是徐步奎,我與他經常在一起。
我向劉先生想要說出身世,卻道是我有個親戚當年在南京政府,因述其文章與行事,劉先生問叫什麼名字,我說是胡蘭成,勝利時他還在漢口漢陽,後來就沒有訊息。劉先生道:“這樣的人,必智足以全其身。”向步奎我亦幾次欲說又止。我問他:“白蛇娘娘就是說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卻終究不對許仙說出,是怕不諒解?”步奎道:“當然諒解,但因兩人的情好是這樣的貴重,連萬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
又一次是我說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傾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步奎道:“這是嚴重的警告。”他說時一點笑容亦沒有,真的非同兒戲,當下我心裡若失,這一回我才曉得待愛玲有錯,但亦不是悔憾的事。過後愛玲編的電影《太太萬歲》到溫州,我與全校員生包下一場都去看,天五步奎贊好,金校長贊好,坐在我前後左右的人都贊好,我還於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這個向那個解釋,他們贊好不算,還必要他們敬服。可是隻有銀幕上映出張愛玲三個字,她曉得我。人家說得意忘形,我是連離異都糊塗了,《詩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離異的真實亦不過是像死生契闊的真實。
溫中教員宿舍樓前有株高大的玉蘭花,還有繡球花,下雨天我與步奎同在欄杆邊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這花重重迭迭像裡臺,雨珠從第一層滴零零轉折滾落,一層層,一級級。”他喜悅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涼的雨珠。還有是上回我與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邊,步奎看著田裡的蘿蔔,說道:“這青青的蘿蔔菜,底下卻長著個蘿蔔!”他說時真心詫異發笑,我果覺那蘿蔔菜好像有一樁事在胸口滿滿的,卻怕被人知道。秘密與奇蹟原來可以只是這種喜悅。步奎好像梁祝姻緣裡呂瑞英演的銀心,總使我懷念起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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