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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完全燒起來了,後母在炕上滾動……抱朴垂著頭,猛地抬起來。他忽然心底湧起了一陣衝動,要跟弟弟講一講茴子──見素的生身母親是怎麼死的。但他咬了咬牙,終於剋制下來。
這一夜,他們就這樣捱到了窗戶變亮。
河邊,老磨嗚隆嗚隆地轉著。抱朴懷抱著滑溜溜的木勺,一動不動地坐在最大的一個磨屋裡。他每天這樣坐上十二個鐘點,再由一個老頭子把他換回去。看老磨都是老頭子做的事情,這個方木凳幾十年被老頭子們坐下來,還很結實。給老隋家看了一輩子老磨的那個老人見隋迎之死了,說一聲“我也去了”,就死在了這個方木凳上。老磨屋全由青石壘成,像些古城堡一樣踞在河邊上,迎接了一輩又一輩人。牛蹄踩不到的地方是青苔,青苔新舊交錯,有點像巨獸身上明明暗暗的毛斑。老頭子死了;還有一個老粉匠師傅因為“倒缸”吊死在裡面,老磨屋都一聲不吭。它們彷彿是窪狸鎮的一個個深邃而博大的心靈。在最苦難的日子裡,總有人跑到老磨屋這兒做點什麼。土改複查那幾年,有人要閤家逃離窪狸鎮,走前偷偷跪在這兒磕頭。還鄉團把四十二個男男女女活埋在一個紅薯窖裡,有人就在這兒燒紙。老磨屋一聲不吭。它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洞,一個眼睛。看磨人透過它的眼睛去遙望田野和河灘。抱朴每天從這個小窗洞上看出去,第一眼望到的就是那棵被巨雷劈掉的大臭椿樹。如今它是隻剩下一截樹幹了。當時鎮上人都去研究它的毀滅。人們熱鬧過了,抱朴一個人才去端詳它。他黑著臉看著它的破敗相,心情壓抑。約摸兩個人才能摟抱過來的樹幹被半腰斬斷,雪白的木心像折了的骨頭。它的繁茂的樹冠前不久還蔭護一片泥土,噴吐著水氣,而今被撕成了碎片。木心邊緣凝結著黑紫色的液汁,那是它被雷火炙糊了的血液。一股奇怪的氣味從它身上散發出來,抱朴知道這是死亡的氣味兒。雷電是宇宙的槍彈,它怎麼單單擊中了臭椿樹、又怎麼單單選擇了那個夜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抱朴彎腰收拾起一些臭椿的殘片,回到他的老磨屋了。河灘上那一溜兒古堡似的廢棄的磨屋,都是粉絲工業最興盛的年頭裡留下的。其中不少磨屋,在他幼小的時候還隆隆作響。父親死在紅高粱田裡之後,老磨屋就相繼破敗死亡,只留下最大的幾個。至於磨屋為什麼都蓋在河邊上,那首先是因為取水方便。後來抱朴從河堤下留出的石槽又看出,很久以前老磨是用河水作為動力的。這使他明白了蘆青河的確是步步萎縮的。他由此推斷多少年前挖出的老船,會是行駛在浩渺激盪的河面上的;那古老的窪狸鎮碼頭,也必定檣桅如林。人世滄桑,星轉鬥移,一切這樣難以預料。老磨不緊不慢地磨著歲月。老磨屋改為機器動力,那交錯的皮帶和繁多的變速輪使人眼花繚亂。世界就是這樣突然變了臉相。多少人來看機器,老磨屋空前熱鬧。後來,就是人們慢慢走光了的時候,抱朴從小窗洞往外望著,看到了手提菜籃的小葵和長不大的孩子小累累。他呼喚了那個孩子一聲,可是沒有響應。
多少年前他和弟弟抱頭哭泣的那個夜晚如在眼前。那天兩個男子漢在深夜裡一塊兒哭著,訴說到天明。這個夜晚在抱朴心上留下了永久的痕跡。他睡不著,一遍遍地想她,想小累累。終於有一天他遇到小葵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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