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頁(第1/4 頁)
爺爺經過反覆考慮決定還是不去看我奶奶和我父親,儘管他在寒冷的夢境裡多次夢到奶奶雪白的軀體,夢到我父親古古怪怪的天真笑容,醒來後他骯髒的臉上沾著熱乎乎的淚水,心臟像捱了拳頭一樣緊縮著鈍痛。他知道,他仰望著滿天的星斗知道自己對妻子和兒子的思念是多麼深刻。但事到臨頭,站在熟悉的村頭上,嗅著洋溢在暗淡夜色裡的親切的酒糟氣息,他猶豫了。奶奶的一個半耳光,像一道冷酷的河流,把他和她隔開了。奶奶罵他:公驢!公豬!奶奶罵他時橫眉立目,雙手插在腰間,背駝著,脖子抻著,嘴裡流著腥紅的血……這醜惡的形象使他心亂如麻,他想到自己活了這麼多年,還從未被一個女人這樣兇狠地罵過,更沒有被一個女人用耳光子搧過。儘管他與戀兒偷情時心懷愧疚,但遭到辱罵痛打後,愧疚消去,原先存在於他心中的那點進行自我批評的可能性,被一種強烈的報復心情代替。他理直氣壯地帶著戀兒出走,搬到與我們村子相隔十五里路的鹹家口子,買了一棟房屋住下,那段時間裡他知道自己過得很不順遂,他從戀兒的弱點裡發現了奶奶的優點……現在,死裡逃生之後,是雙腳把他帶到了這裡,他嗅著親切的味道,心裡感到悲涼,他想不顧一切衝進那個充滿醜惡與美好回憶的院落去重溫舊好,但那痛罵的聲音,那個抻脖子駝背的醜陋形象像高大的柵欄,擋住了他的面前的道路。
半夜時分,爺爺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來到鹹水口子。他站在兩年前買下的房屋前,見後半夜的月亮高高地掛在西南方向的高天上。天是銀灰色的,月是橘黃色的,月是殘缺的,但那殘缺部分淺淺的輪廓清晰可辨。月亮周圍凌亂地散佈著十幾顆孤寂的星辰。房屋上、街道上灑著月亮和星星的清冷的光輝。戀兒黑色的、結實的、修長的身軀浮現在爺爺眼前。爺爺想起圍繞著她的軀體的金黃色火苗和從她眼睛裡進出的藍色火花,纏綿的、對肌膚之親的狂盪思念使爺爺忘記了心靈和肉體的雙重痛苦,他攀住鑲瓦的牆頭。聳身上牆,跳進院落。
爺爺敲著窗欞,壓住激情,低聲呻喚:
&ldo;戀兒……戀兒……&rdo;
屋子裡一聲驚呼後,是一陣恐怖的戰慄聲,後來又是斷氣般地抽泣。
&ldo;戀兒,戀兒,你聽不出我來了?我是餘佔鰲啊!&rdo;
&ldo;哥……親哥!你嚇唬我我也不怕!你是鬼我也要見你!我知道你變了鬼,你變了鬼還來看我我我心裡高興……你到底還是想著我……你來吧……來吧……&rdo;
&ldo;戀兒,我不是鬼,我活著,我活著逃出來了!&rdo;爺爺用拳頭砰砰地打著窗戶,說:&ldo;你聽聽,鬼能打響窗戶嗎?&rdo;
戀兒在屋裡哇啦一聲哭了。
爺爺說:&ldo;別哭,讓人聽到。&rdo;
爺爺走到門口,立腳未穩,赤條條的戀兒就像一條大狗魚一樣蹦到他懷裡。
爺爺躺在炕上,望著紙糊的頂棚發呆。兩個月裡,他連門口也沒出過,戀兒每天都把街上有關高密東北鄉土匪的議論傳給他聽,因此他每天都沉浸在對這場大悲劇的追憶中,追憶到某些細節時,他就把牙齒恨得咯咯響。他想到自己打了一輩子雁到頭來被雁啄瞎了眼睛。他完全可以有無數次機會要了曹夢九這條老狗的命,但終究饒了他。這時候他就聯想到我奶奶。她與曹夢九那種半真半假的乾爹乾女兒的關係是促使他上當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因為恨曹夢九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