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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妞妞睡著了,小身子可憐地蜷屈著。我心中暗下賭注:鑑於腫瘤已擴散,手術難度很大,成功與否取決於執刀醫生的水平,那麼只要請不到那位在眼外科領域負有盛名的眼科主任執刀,就仍然不動手術。
我馬上找到眼科主任,向她提出請求。她十分冷淡,責備我下決心太晚,貽誤了手術時機,又說她不管病房,不能答應我的請求。
我決定打退堂鼓。和雨兒一說,她也有此意。我們在病房裡靜候事態發展。一會兒,來了兩個年輕的女醫生。未待我們開口,她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勸開了。
“都到眼外期了,還動什麼手術呀,動了也活不到五年。”
“動了手術也是不死不活,你們有的是罪受,那時候想不要也不成了。”
她們說,沒見過我們這樣的,到這地步還不死心。有的家長來就診,把孩子扔在門診處,自己一走了之。有的家長把病孩送到鄉下,花錢僱人照看和送終。她們勸我們也採取類似辦法,以免受精神折磨。
我喃喃說:“我們要自己承受。”
既然她們力主放棄手術,我們正好順水推舟,當天下午就叫計程車回家。斷了動手術的念,心裡反而平靜了,並無悲劇感,倒有喜劇感。妞妞精神也很好,一路上笑聲不斷。
可是你的平靜多麼短暫呵,因為你無法擺脫那深入骨髓的悔恨。手術越是不可能,你就越是後悔沒有及早手術。
是的,懷著這深深的悔恨,我給眼科主任寫了一封信,請她最後一次認真考慮手術的可能性。她很快就回了信,信中說,她與眼科病理專家商量,結論是:“現在即使右眼做眶內容剜出的大手術,亦難避免轉移而喪生,並不能延長生命,因此不主張手術。”幾乎與此同時,我曾託朋友請教天津一位眼眶內腫瘤權威,答覆也來了:“百分之百不能救活,無必要動手術。”
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註定要遺恨終生。
接踵而來的一個訊息在悔恨的天平上加了最後一個沉重的砝碼。拖延了整整一年的遺傳學檢查結果終於揭曉了,在妞妞和我們身上均未發現基因異常。當初不敢下決心手術,不正是怕妞妞的病是遺傳所致,因而後患無窮。不說了,不說了,一步步由不得我,一步步全是我自己走出。妞妞的生存權利被一系列偶然因素剝奪了,而使這些因素起作用的正是我自己。
妞妞死後,我在報紙上讀到,上海那個十九歲的女孩已經順利地赴美國留學。
公共汽車上,一個雙目失明的青年男子站在車門口,微仰著臉,彷彿正在凝望遠方。儘管他的眼窩深陷,但是鼻樑輪廓端正,嘴唇線條細膩,神態十分高雅。雨兒示意我看他,悄聲讚道:“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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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車後,我說:“妞妞要是能長他這麼大,一定也很美。”
雨兒忽然堅決地說:“不能讓她長大!”她提起做放療的那個穿粉紅色長裙的姑娘,接著說∶“妞妞長大了會比這姑娘更慘,她是個瞎子,完全不能自理。現在她小,有我們的愛護,長大了不定怎麼受欺負呢。”
在妞妞由生到死的整個過程中,雨兒所經歷的苦難決不比我少,但她的思路是一以貫之的,並不像我陷於反覆的猶豫和悔恨之中。
那麼,悔恨是否一種源於性格弱點的情感,而這種弱點在男人身上更為常見?
我確實發現,在面臨人生災難和重大抉擇的時刻,女人往往比男人理智。她們同樣悲痛難當,但她們能夠不讓感情矇蔽理智。這也許是因為,男人的理智是邏輯,與感情異質,容易在感情的衝擊下潰散;女人的理智是直覺,與感情同質,所以能夠在感情的洶湧中保持完好無損。
也許可以說,男人站得高些,視野寬些,所以容易瞻前顧後,追悔往事,憂慮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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