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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丙解散了戲班子。班子裡唱旦的小桃紅,是個孤女,原本就跟他有一腿,借著這個機會,索性明煤正娶了。雖說年齡相差很多,但看上去還算般配。兩口子用錢大老爺賞給的銀子,買下了這處當街的院落,稍加改造,成了孫記茶館。去年春上,小桃紅生了龍鳳胎,大喜。錢大老爺派人送來了賀禮:一對銀脖鎖,每個一兩重。這事轟動了高密東北鄉,前來賀喜者甚多,擺了四十多桌喜酒,才把賀客宴遍。人們私下裡傳說,錢大老爺是孫丙的半個女婿,孫眉娘是半個縣令。乍聽了這些話,他感到很恥辱,但時間一長,也就麻木不仁了。他丟了鬍鬚,就如剪掉了鬃毛和尾巴的烈馬,沒了威風也減了脾氣,橫眉豎目的臉,漸漸變得平和圓潤。如今的孫丙,過上了四平八穩的幸福生活。他滿面紅光,一團和氣,儼然一個鄉紳。
三
半上午的時候,茶客爆滿。孫丙脫了棉袍,只穿一件夾襖,肩上搭了一條毛巾,提著高梁長嘴大銅壺,跑前跑後,忙得滿頭冒汗。他原本就是唱老生的,嗓口蒼涼高亢。現在他把戲臺上的功夫用在了做生意上,吆喝起來,有板有眼,跑起堂來,如舞如蹈。他手腳麻利,動作準確,舉手投足,節奏分明。他的耳邊,彷彿一直伴著貓鼓點兒,響著貓琴。琵琶和海笛齊奏出來的優美旋律。林沖夜奔。徐策跑城。失空斬。風波亭。王漢喜借年。常茂哭貓……他沖茶續水,跑前跑後,忘記了身前身後事,沉浸在幸福的勞動中。後院裡,壺哨子吱吱地響起來了。他趕快跑去提水。小夥計石頭,一頭亂髮上落滿煤屑,臉蛋抹得烏黑,更顯得牙齒雪白。看到掌櫃的來了,石頭更加賣力地拉動風箱。四眼煤灶上,並排坐著四把大銅壺。爐火熊熊,沸水濺到煤火裡,滋啦啦響,白煙升起,香氣撲鼻。妻子小桃紅,一手拉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要到馬桑集上去看熱鬧。孩子的笑臉,好像燦爛的花朵。小桃紅說:
寶兒,雲兒,叫爹爹!
兩個孩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他放下水壺,用衣襟擦擦手,把兩個孩子抱起來,用結滿了疤痕的下巴親了親他們嬌嫩的小臉。孩子臉上散發著一股甜甜的奶腥味兒。孩子們發出了咯咯的笑聲,孫丙的心裡,彷彿融化了蜜糖,甜到了極點後,略微有點酸。他的小步子邁得更輕更快,應答顧客的聲音更明更亮。他臉上的笑容可掬,無論多麼拙的眼色,也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幸福的人。
忙裡偷出一點閒,孫丙倚靠在櫃檯上,點燃一鍋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從敞開的大門,他看到妻子拉著兩個孩子,混在人群裡,向集市的方向走去。
在緊靠著窗戶的那張桌子前,坐著一個耳大面方的富貴人。他姓張,名好古,字念祖,人稱張二爺。二爺五十出頭年紀,面孔紅潤,氣色極好。他那顆圓滾滾的大頭上,尖著一個黑緞子瓜皮小帽,帽臉上綴著一塊長方形的綠玉。二爺是高密東北鄉的博學,捐過監生,下過江南,上過塞北,自己說與北京城裡的名ji賽金花有過一夜風流。天下的事,只要你提頭,沒有他不知尾的。他是孫記茶館裡的常客,只要他老人家在座,就沒有旁人說話的份兒。二爺端起青花茶 碗,摘下碗蓋,用三根指頭捏著,輕輕地盪去碗麵上的茶沫,吹一口氣,啜一小口,巴噠巴噠嘴,道:
掌櫃的,這茶,為何如此地寡淡?
孫丙慌忙磕了菸袋,小跑過去,點頭哈腰地說:
二爺,這可是您老喝慣了的上等龍井。
二爺又吸了一小口,品品,道:
畢竟還是寡淡!
孫丙忙道:
要不,給您老燒個葫蘆?
焦一點! 二爺道。
孫丙跑回櫃檯,用銀釺子插住一個罌粟葫蘆,放在長燃不息的豆油燈上,轉來轉去的燒烤著。怪異的香氣,很快就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