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部分(第3/4 頁)
點遷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寫稿的事兩不吃虧,用錢亦預算排得好好的。她處理事情有她的條理,亦且不受欺侮。一次路遇癟三搶她的手提包,爭奪了好一回沒有被奪去,又一次癟三搶她手裡的小饅頭,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不回來。
我在人情上銀錢上,總是人欠欠人,愛玲卻是兩訖,凡事像刀截的分明,總不拖泥帶水。她與她姑姑分房同居,兩人錙銖必較。她卻也自己知道,還好意思對我說:“我姑姑說我財迷。”說著笑起來,很開心。她與炎櫻難得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點心,亦必先言明誰付賬。炎櫻是個印度女子,非常俏皮,她有本領說得那咖啡店主猶太人亦軟了心腸,少算她的錢,愛玲向我說起又很開心。
愛玲的一錢如命,使我想起小時正月初一用紅頭繩編起一串壓歲錢,都是康熙道光的白亮銅錢,亦有這種喜悅。我笑愛玲:“有的父親給子女學費,訴苦說我的錢個個有血的,又或說是血汗。”愛玲聽了很無奈,笑道:“我的錢血倒是沒有,是汗,血的錢只使人心裡難受,也就不這般可喜了。”
愛玲每用錢,都有一種理直氣壯,是慷慨是節儉,皆不夾雜絲毫誇張。一次說起朋友家,她道,那麼多值錢的東西都其氣不揚,沒有喜意,我看過之後,只覺寧可不要富貴了。又愛玲住的公寓,鄰房是個德國人,慳吝得叫人連不好笑,愛玲道:“西洋人都是慳吝的,他們雖會投資建設大工程,又肯出錢辦慈善事業,到底亦不懂得有一種德性叫慷慨。”
六
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場。她告訴我有過兩回,一回是她十歲前後,為一個男人,但我記不得是愛玲討厭他或喜歡他而失意,就大哭起來。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學讀書時,一年放暑假,彷彿是因炎櫻沒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時原不想家,這次卻倒在床上大哭大喊得不可開交。她文章裡慣會描畫惻惻輕怨,脈脈情思,靜靜淚痕,她本人卻寧像晴天落白雨。
她道:“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但她到底也不是個會纏綿悱惻的人。還有一次她來信說:“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裡來來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頭,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問愛玲向來對結婚的想法,她說她沒有怎樣去想這個。她且亦不想會與何人戀愛,連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沒有過,若有,大約她亦不喜。總之現在尚早,等到要結婚的時候就結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氣的男人對於結婚不結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卻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會遇見我。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而她與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裡,而她則去廚下取茶。我們兩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還有一半到不去的。
我與愛玲亦只是男女相悅,《子夜歌》裡稱“歡”,實在比稱愛人好。兩人坐在房裡說話,她會只顧孜孜地看我,不勝之喜,說道:“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後來我亡命雁蕩山時讀到古人有一句話“君子如響”,不覺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一次聽愛玲說舊小說裡有“欲仙欲死”的句子,我一驚,連聲讚道好句子,問她出在那一部舊小說,她亦奇怪,說“這是常見的呀”,其實卻是她每每歡喜得欲仙欲死,糊塗到竟以為早有這樣的現成語。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這樣歡喜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都當它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品足亦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