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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來這車。柴油機響了幾聲又截了氣。母親拔出點火栓,重新換了火種,然後又是一陣猛搖。柴油機終於發瘋般地叫起來,母親用手加大了油門,飛輪高速運轉,看起來竟像木然不動似的,但機器的顫抖和煙筒裡打出的黑煙告訴我這一次是真的發動起來了。在這個滴水成冰的上午,我必須跟著她去縣城,沿著結了冰的道路,迎著刺骨的寒風。母親進了屋,穿上了她那件白板子羊皮襖,腰上扎著一條牛皮腰帶,頭上戴了一個黑色狗皮帽子,手裡提著一條灰線毯子。這條毯子當然也是我們收來的廢品,母親的皮襖、皮帶、皮帽子也是廢品。她將毯子扔到高高的車頂上,那裡是我的位置,毯子是我避寒的物品。母親坐到駕駛座上,吩咐我去開啟寬大的大門。母親的大門是村子裡最氣派的大門,這個村子建立百年以來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氣派的大門。這是兩扇用厚達一厘米的鋼板和堅硬的三角鐵焊起來的大門,機關槍也未必能打透。大門上刷了一層黑漆,還安裝了兩個黃銅的獸環。這樣的大門讓村子裡的人敬畏,令叫花子望而卻步。我開了那把母親的銅鎖,使足了勁兒將大門往兩邊拉開,街上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我的身體一下子就涼透了。我顧不上考慮冷的問題,因為,我看到,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牽著一個約有四五歲的小女孩,從牛販子們牽著牛進村的方向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我的心臟突然停止了跳動,然後便是嗵嗵地狂跳,還沒看清他的面孔我就知道是父親回來了。
五年不見,朝思暮想,每一次都把父親的歸來想像得轟轟烈烈,但父親真的歸來竟然是這樣的普通平常。他沒戴帽子,一頭油膩的亂發上沾著幾根麥秸糙,那個小女孩頭髮上也沾著麥秸糙,彷彿他們是剛從麥糙垛裡鑽出來的。父親的臉有些浮腫,耳朵上長滿凍瘡,下巴上生著一些黑白夾雜的鬍鬚。他的右肩上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黃色帆布挎包,挎包的背帶上拴著一個白色的搪瓷缸子。他穿著一件油膩發亮的舊式軍用大衣,胸前的棕色釦子掉了兩個,但fèng釦子的線頭還在,釦子的痕跡清晰可見。他穿著一條看不出什麼顏色的褲子,腳上穿著一雙高的牛皮靴子,這雙靴子有八成新,幾乎裝到了他的膝蓋,雖然靴面上沾著黃泥,但子部分光亮如漆。父親的高皮靴讓我一下子就回憶起了他往昔的光榮,如果沒有這雙靴子,那天早晨,他在我的心目中就會暗淡無光。那個牽著父親的手跌跌撞撞地小跑著的女孩頭戴著一頂紅絨線織成的小帽,帽頂上簇著一個蓬鬆的絨球,隨著她的跑動那絨球毫無規則地跳躍。她穿著一件肥大的醬紅色羽絨服,衣服的下擺幾乎垂到了腳面,這件大衣服使她像一個吹漲了的皮球,使她的跑動像皮球的滾動。女孩面色很黑,雙眼很大,睫毛很長,兩道濃密得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眉毛在鼻樑上方幾乎連線在一起,形成了一條漆黑的直線。她的眼睛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父親的相好‐‐母親的仇敵‐‐野騾子。我對野騾子不但不恨,甚至很有好感,在她與父親逃跑之前,我最喜歡到她的小酒館裡去玩,我在她那裡能夠吃到肉是我對她有好感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的原因,我感到她對我很親,當我知道了她是父親的相好之後,更是感到了一種異樣的親情。
我沒有喊叫,也沒有像我多次想像的那樣,見到他後就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懷裡向他訴說他走後我所遭受的苦難。我也沒有向母親通報他的到來。我只是閃到大門一側,僵硬地站著,像一個麻木的哨兵。母親看到大門洞開後,雙手扶住車把,將小山般的拖拉機開了過來。就在她將車頭對準了大門洞子時,父親牽著那個小女孩正好也到了大門外邊。父親用很不自信的腔調喊了一聲:
小通?
我沒有回答,我的目光盯著母親的臉。我看到她的臉突然變白了,眼光好像結了冰似的停止了流動;手扶拖拉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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