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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要請示副部長,副部長說要請示縣革委會副主任,副主任說要請示縣委副書記,副書記又讓我去找組織部幹事。一圈轉下來,就快到春節了,而過了春節就根本不可能再給假。一次我找縣革委會副主任時,他竟說:“每年你都要回上海一趟,群眾意見很大。”我不禁憤怒了:“奇怪,我家在上海,探親不回上海去哪裡?”有時候,實在得不到簽字,我也負氣上路,結果是不讓報旅費並且扣工資。這顯然是剝奪我的法定權利,可是,無處說理,只得自己忍下來。我無法理解這些官兒的心理,本來是明文規定的事情,他們中無論誰作主批一個字,絕對不會犯錯誤,為何偏要讓屬下的一個普通幹部這般不好過。我只能用基本素質來解釋了,關於這個素質,有一個小小的例證。組織部那位永遠不肯對我的法定探親假說一聲同意的副部長後來死於癌症,死前念念不忘的事情是給內弟調一個好工作,嚥氣前拉了拉老婆的衣服和褲子,伸出三根手指,意思是要給他做三套壽衣。
十、人間溫暖
我的神經一直太敏感也太脆弱,在資源生活的八年半,從二十四歲到三十三歲,正是青年盛期,這種情況並無多大改變。我看不得悲慘的場面,有好幾次因為看見臨終的病人而昏眩。一次在中峰衛生院,我認識的一個醫生在給一個年輕女人做人工呼吸,她雙目緊閉,袒露的胸脯呈鐵青色,鼻孔和嘴向外噴血,她的婆婆在一邊哭喊。我在門口看到這個情景,頓時感到胸悶、噁心、眼花,趕緊到那個醫生的宿舍裡躺下,再回去,病人已死。她死於鉤斷螺旋體病,這是資源常見的一種寄生蟲病,發作就不可挽救。還有一次,我去縣醫院看望與我們同年分來資源的一個學生,他在打籃球時摔了一交,傷了脊髓,惡化至於癱瘓,已是彌留之際。他原是一個英俊的青年,現在面目全非,浮腫的臉卻仍然對我微笑著。看著這古怪的笑容,我眼前冒起了金星。最嚴重的一次,情形比較奇怪。我在路上遇到外貿局一個幹部,他患白血病已久,一直在自採草藥治療。他一路對我說著治療的情況,十分樂觀,我卻頭昏眼花起來了。和他分手後,我趕緊摸到路邊一個熟人家裡,剛進門就不省人事了。事後回憶,我當時在做夢,感覺很輕鬆,但不記得夢中景象了,似乎夢了很久,然後突然醒了過來。那個熟人告訴我,他看見我進屋就坐到一張椅子上,呼吸急促,很快停止了,同時脈搏也停止了,臉色死白,大約持續了四秒鐘,他以為我會死,又突然有了呼吸。至今我也不清楚,這純粹由心理因素所致,還是因為心臟有某種隱蔽的疾患。好在離開資源以後,幾十年裡沒有再發生類似情形。
我的敏感也使我對寂寞有特別敏銳的感受。在深山小縣生活,最難忍受的正是寂寞。一個人倘若長期既不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也沒有能夠在相同水平上交流的人,便會感到一種深刻的寂寞。對於我來說,只要在資源一天,這種寂寞就不可能消除。不過,除此之外,人還需要普通的人間溫暖。在那樣一個生活極其單調的環境裡,我格外渴望這種溫暖,也特別感謝曾經給過我這種溫暖的人。
一批大學生同時落到異鄉,處境和心情相似,其中性情相近的人就自然會經常來往。我來往得多的是在中學當老師的幾個人,其中,和畢業於中山大學的王維大最談得來,他雖是理科學生,但內心感受相當豐富。我對死亡問題想得很多,有一回忍不住對他談起了這個話題。他聽罷沉吟良久,最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用他的廣東普通話一字一頓地說:“想到這些,我只有——打撲克!”常和我來往的還有復旦數學系畢業的潘力律和鄭福坤。潘是很典型的上海人,聰明而務實,比我晚一年考上研究生,後來去了美國。他的命運算得上詭譎,與縣裡一個打字員結了婚,生有二子,而就在他準備赴美的時候,妻子攜二子回臨近一個縣探親,途中汽車翻下山谷,妻子